小戲子之謎
小戲子之謎
《紅樓夢》中有十二個從蘇州採買來的小優伶,當時俗稱小戲子,小說裡稱作「女戲」。「戲」指戲子,「女戲」就是女的戲子。為什麼要特別強調這個「女」字稱作「女戲」呢,叫「戲子」不就行了麼?這是因為當時的演員包括演旦角的絕大多數都是男演員,比如琪官蔣玉菡就是演小旦的。所以女的戲子就叫「女戲」,以示區別。當時演的主要是昆曲,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後再過了三四十年四大徽班才進京,後來與昆曲等戲曲融合,逐漸發展成為京劇。京劇真正成熟是曹雪芹去世後一百多年的事了。
小說沒有交代這些女孩子歲數都多大,不過我們可以大致推算出來。從聽說元妃省親決定修建省親別院到建成,不過只有半年多時間。賈薔帶了幾個人從蘇州採買了十二個小戲子回來不久,就趕上元春省親點戲演出了,而且齡官等會好多出戲。由此可見,這些住在梨香院的女孩子雖然有從蘇州一同聘來的幾個教習(師傅)教戲,但是她們在蘇州時肯定已經學過至少一兩年戲了,否則不可能一到京師剛剛學了幾個月戲就給貴妃演出。另外,二十二回提到那個長得有點像黛玉的「小旦(應該是齡官)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所以她們多數人來京時的年齡應當在八歲到十二歲的樣子,個別的可能略大一點,因為都稱她們為「女孩子」。不過也不會太小,要不然無論是演戲還是某些戀愛情節就不可能產生。從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而言,由於她們出場機會不多,除了齡官、芳官之外,其他小演員給人們留下的印象不深。但是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卻給我們帶來了很多信息,有助於我們瞭解當時的某些社會風氣習俗,值得我們品味琢磨一番。
寫十二個演戲的女孩子有幾個作用:
首先是表現出賈府社會地位之高。
許多讀者想必都記得五十四回賈母有一次說,他們賈府這樣的「中等人家」如何如何,「那些大家子」又如何如何。堂堂寧國府、榮國府怎麼才算中等人家呢?那什麼才是「大家子」上等人家?那是親王府、郡王府、貝勒府、貝子府,另外一些現在有公侯伯爵位的和當朝大學士這樣的一品大員等人的府第,大概也是。按說賈府是兩門國公府,也算得上,但如今畢竟早已經不是國公了,所以賈母才這麼說。
其實不必看官爵,當時從人們看戲的方式就能夠分辨出高低貴賤來。
一般小康人家是花錢買票上戲園子聽戲,南方人叫看戲,一回事。
有錢人家則是請演員到家來唱堂會,就是請幾個演員和幾個場面來家清唱,不化裝,也不演折子戲。人數有多有少,那就看出錢多少了。少的也許就一個演員,一個拉胡琴的;多的可能有三四個演員,場面全套都齊了。一般是分別唱幾個唱段。頂多是兩三個演員清唱一個完整的段子,有點像《沙家濱》裡阿慶嫂、胡傳魁、刁德一三個人對唱那樣。幾個演員,唱個把時辰,唱幾個十幾個段子。六十六回寫到五年前尤二姐、三姐的老娘做壽,家裡請了一批票友唱戲,柳湘蓮就在裡頭演小生。這種規格大體上也只能歸於第二個檔次。
第三種更高級一些的則是請戲班子到家來搭台演戲。四十五回賴嬤嬤的孫子賴尚榮補上了州官,請賈府男女主子們來。花園裡擺了幾席酒,一台戲,請的是賈母等女眷;外頭大廳一台戲,幾席酒,請的是老爺、少爺等男主子和其他男賓。一下子就請了兩台戲,夠氣派的了,他還只不過是個五品州官。
第四種最高級的是自己家裡養戲班子。忠順親王家就有戲班子。三十三回,他的長史官說,王爺說了:「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竟斷斷少不得此人。」可見養了一個行當齊全的戲班子。
賈府祖上也是養過戲班子的。從五十八回王夫人的一席話來看,後來這個戲班子遣散了,有些戲子就留在了賈府當僕人。十七十八回還說,讓那些如今頭髮都白了的當年「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幫著「帶領管理」。這次重新弄個戲班子是為了讓元春省親時添點子喜慶,也更顯得隆重和氣派。
那麼這十二個小演員在等級森嚴的賈府處於什麼地位呢?六十回趙姨娘罵芳官罵得非常難聽,有助於我們瞭解她們的地位。趙姨娘說「你是我銀子錢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裡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
芳官怎麼這些小演員連賈府的下三等奴才都不如呢?賈府許多丫鬟,包括大丫鬟,更不必說那些小丫鬟,不也都是買來的麼?有些由於父母是奴才,自己一生下來就是奴才,為什麼這些所謂下三等奴才地位比小戲子還高呢?可見是否花錢買來不是根本原因。這是因為古代妓女和戲子屬於一個等級,統稱娼(妓)優(伶),是最被人看不起的,社會地位最低。所以戲班子解散以後有些人回家了,但是大部分人留在了賈府,除了無家可歸的,都是怕回了家又被賣到戲班子甚至妓院裡去。這些留在賈府的孩子為什麼這麼高興呢?歸根結底是自己從此不再是戲子了,社會地位相對提高了,和一般丫鬟一樣了。所以戲班子一解散,她們都像出籠的鳥一樣。而且又都被分配在主子身邊,待遇好,特別高興。
這些小戲子在不在金陵十二釵?在的話,在哪一冊?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見到「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根據脂硯齋批語,《紅樓夢》的金陵十二釵除了正冊、副冊、又副冊外,還有三副冊和四副冊,總共五個冊子。既然金陵十二釵正冊是十二位,那麼其他各冊也肯定是十二位,記錄了六十位少女、少婦的不幸命運。
正冊人人有判詞和《紅樓夢曲》,都是少女、少婦,屬於主子階層。
副冊第一個是香菱,所以脂批說是妾。
又副冊開卷是晴雯和襲人,所以可以肯定是大丫鬟。
三副冊看來也還是大丫鬟。因為《紅樓夢》中提到名字的有身份的大丫鬟光是寶玉的就有八個,還有賈母的鴛鴦、琥珀等,王夫人的金釧、玉釧等,幾個小姐的首席大丫鬟司棋、待書、入畫、鶯兒、紫鵑、雪雁、翠縷等等,又副冊十二個肯定裝不下,所以三副冊也應該是大丫鬟,至少要占一部分席位。
這十二位小演員正好滿十二這個數,又都是一樣的身份,她們成為一冊是合理的。她們在賈府的地位不但比鴛鴦那些月錢一兩的低,也比晴雯這種月錢一吊的大丫鬟要低,屬於月錢五百(半吊)的那類。所以我估計屬於最後的四副冊。
但是也有紅學家認為不止六十。因為《紅樓夢》中提到的有名字的丫鬟數目很多,又副、三副根本裝不下。由於九是從零到九的十個基本數中最大的數,中國歷來都是以九的倍數計數表示多,因此有紅學家認為應當總共有九冊一百零八人。乍一聽,這話確有道理,光是寶玉的大小丫鬟就有十六個,照此推算,各位小姐、少婦、太太、奶奶的丫鬟,再加上各位老爺、少爺的妾,可不就得一百零八個!但是許多人都只是藝術符號,沒有成為藝術形象,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比如副冊應該是香菱這樣非常年輕的妾,肯定不會包括趙姨娘,現在連十二個都不好湊齊。再說,《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在賈寶玉看那些冊頁時有一句非常關鍵的話我們要注意:「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所以有許多丫鬟之所以未能入冊,就是因為她們是「庸常之輩」。由此可見脂硯齋說的六十個是對的,而且他是看見曹雪芹後三十回原稿最後的「情榜」說的,應該是最權威的。
在曹雪芹筆下這些小戲子地位卑微,但是人格一點也不低。
儒家文化的一大弱點是不重視人的個體價值。在長期封建社會嚴格的等級觀念熏陶下,人們的人格意識、自我價值意識淡薄,這種情況到了清代發展到了極點,全國上下奴性瀰漫。這十二個女孩子中,人格意識和自我價值意識最突出的要數齡官。三十回通過賈寶玉的眼睛寫出,齡官長得很美,「大有林黛玉之態」。而齡官的性格則有點像晴雯。晴雯的判詞中最有份量的兩句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身為下賤是地位,自己決定不了,但是心比天高是個性,是人格意識,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在賈府下層社會,齡官是晴雯第二。而脂批說「晴有林風」,就是說晴雯的作風與個性有點像林黛玉。所以齡官的個性也有與林黛玉相通之處。齡官一出場就是一個很有個性、不肯遷就、受不了委屈的女孩。她剛剛演完,受到元春的賞賜和表揚,太監傳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趕緊答應,讓齡官演《遊園》、《驚夢》兩出。若是有些人,面對貴妃表揚賞賜,會感到受寵若驚,遵命巴結惟恐不及。但是齡官認為這兩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所謂「本角之戲」,就是自己這個行當的戲。二十二回說,在賈母內院演出的「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都有」;「昆」指昆曲,「弋」指弋陽腔。因為《遊園》、《驚夢》兩出是昆曲正旦演的,相當於後來京劇中的青衣的戲;而齡官是小旦,相當於京劇中的花旦,所以不是她的本角戲。齡官竟然敢於當著貴妃的面拒演,看起來似乎只是任性,孩子氣,實際上是有骨氣。齡官的這種文人骨氣顯然是曹雪芹有意識地投射到這個女孩子身上的,而且讓她反覆表現。三十六回寫到,有一天寶玉閒得無聊,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還不過癮,聽說齡官唱得好,就來梨香院找她。寶官、玉官等見寶玉來了「笑嘻嘻的讓座」,說話也都熱情。惟獨齡官見寶玉進屋,依舊獨自躺著「文風不動」。寶玉上前就她,在她「身旁坐下,又陪笑央(請求)他起來唱」一曲《驚夢》的曲子,齡官不但拒絕,而且躲開寶玉。「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可見,齡官不久前曾經再次拒絕貴妃元春讓她演某些她不願演的戲。這一來,寶玉感到從來沒有被別人這樣討厭過,挺難為情地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有學者認為,齡官隱寓元春的命運,理由是齡官兩次拒演元春點的戲,由此推斷在省親時演出的四出戲之中,齡官一定是演「伏元春之死」的《乞巧》中的楊貴妃。我認為不可能。因為一,楊貴妃應當是正旦演的,而齡官是小旦,不是她的行當,她是不肯演的。二,齡官最後寧可捨棄與賈薔的愛情,趁賈府解散戲班子之機,跳出牢坑,追求親情與自由去了,而元春死於宮中。三,齡官從長相形態、對愛情的執著、倔強的個性和咳血的病情等都更像黛玉而不是元春。
其實齡官嗓子啞是借口。因為寶官說了,只要賈薔在,齡官就一定會答應。其實這話也不全對,因為元春省親時賈薔在場;把戲班子傳進宮去,作為管理者賈薔也肯定去了,齡官還不是照樣不想演就不演!齡官就是這麼有骨氣,這一點確實很像黛玉和晴雯。不過寶官這話倒是證明齡官和賈薔的愛情盡人皆知。
齡官對賈薔的愛情很值得注意。因為一個是地位最低的小戲子,一個則是「寧府中之正派玄孫」,有權有勢的主子,彼此卻愛得十分執著,實在難能可貴。本來我一直以為齡官可能年齡稍大一點,因為她明顯地比戲班子裡多數女孩子有頭腦,也較早地懂得愛情。在一個幾乎無法接觸其他年輕男性的狹窄範圍內,齡官愛上賈薔是很自然的。但是從二十二回來看,那個大家都看出來有點像黛玉的小旦,就是齡官。而二十二回和三十回是同一年。所以齡官是個早熟的女孩。第九回介紹說,賈薔是「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出場時十六歲,和齡官熱戀時也就十七八歲。他長得漂亮,十分聰明,非常能幹,也有公子哥兒「鬥雞走狗,賞花玩柳」(嫖妓)的毛病。他是眾頑童大鬧學堂的幕後策劃者。齡官深愛賈薔最典型的細節自然是三十回大熱天在薔薇花架下的地上用簪子一筆一畫沒完沒了地畫那個「薔」字,甚至下雨了,衣衫濕了都沒停。可見愛得很執著,也是一顆癡情種子。
從一些細節來看,賈薔也確實真心喜歡齡官。三十六回賈薔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了一隻稀罕小鳥「玉頂金豆」。一兩八錢銀子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等於晴雯這一級的大丫鬟三個半月的月錢呢。這小鳥顯然是受過訓練的,會表演「銜旗串戲台」。賈薔說是買了來給她玩,解悶開心,還當場演示,「眾女孩都笑道『有趣』」,惟獨齡官毫不領情,冷笑了兩聲,賭氣回去睡了。賈薔又賠笑進來,被齡官數落了一通。賈薔怕齡官生氣加重病情,趕緊把小鳥放了生,連籠子都拆了。從貴妃兩次點戲,齡官兩次拒演而賈薔都冒著風險由著她來看,賈薔確實深深愛著齡官。從前八十回賈薔的表現來看,看不出他有什麼嚴重的品質性問題。但是後來賈府敗落,巧姐被「狠舅奸兄」所賣,高鶚續書第一一七回寫的「奸兄」即指賈薔和賈芸。由於脂批指出賈芸後來曾與小紅等到獄神廟探視鳳姐,所以賈芸肯定可以排除。1982年和1997年版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紅樓夢》校注本第五回註釋都說:「『奸兄』,似指曾得鳳姐好處的賈薔之流。」但是這個說法與賈薔在前八十回中的表現似乎對不上號。不過紅研所校注本說「似指曾得鳳姐好處的」這個說法很對。我認為是指賈芹。五十三回賈珍訓斥負責管理家廟鐵檻寺小和尚小道士的賈芹太「貪了」,在廟裡「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連賈珍都看不下去了,可見賈芹惡劣到什麼程度。賈芹管理家廟的美差是鳳姐給的,所以我認為這個和鳳姐關係比較近,受過鳳姐好處但在前八十回表現極差的賈芹可能性最大。
戲班子解散以後,齡官上哪兒去了呢?她結局如何?五十八回戲班子解散,沒有提到她的去向。這個問題很值得深思。十二個小戲子中有一個死了,剩下十一個中文官、芳官、蕊官、藕官、葵官、豆官、艾官、茄官這八個分別給了賈母、寶玉、寶釵、黛玉等,一人一個。所以不願留下的不是小說中寫的「四五人」,而是三人。這三個值得注意,一個叫寶官,一個叫玉官,合起來就是寶、玉二官。不知道是賈府粗心,竟然沒有像對待紅玉那樣讓她們改名;還是曹雪芹有什麼寓意。反正這寶、玉二官是離開賈府這個牢坑了。看來這「寶玉」就是和別人很不一樣。而第三個離開的就是齡官!從齡官那麼深深地愛著賈薔來看,她似乎是不會輕易離開賈府的,她應該毫不猶豫地留下才是,賈薔也會千方百計地動員她不走,但是她卻走了!問題的答案就在於她對賈薔買小鳥的抱怨之中,她認為包括賈薔在內賈府人們把自己當作玩物:「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又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但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齡官這兩段話有三個重點:第一賈府是個牢坑,第二學戲被人瞧不起,第三想念自己家中的父母。齡官確實深深地愛著賈薔。除了一筆一畫地畫「薔」和幾次頂撞賈薔外,還有一次值得特別注意,就是三十六回賈薔在挨了齡官說之後,立即當面把雀兒放了,把籠子拆了,而且說昨天晚上就問過大夫,齡官的病不要緊,說著又要馬上再去請那個大夫。這時齡官說:「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於是賈薔只好站住。齡官非常心疼賈薔,怕他曬著中暑,不讓他去。寶玉看得清清楚楚,賈薔確實「一心都在齡官身上」。後來寶玉走了,賈薔都沒有送。但是在齡官的心目中,這種主子與奴才之間的愛情,和跳出賈府這個牢坑,永遠擺脫做戲子或奴僕的命運,回到自己父母的身邊,過上比較自由的生活相比,後者的份量顯然要重得多得多,所以齡官終於義無返顧地走了。這個女孩子有骨氣!她有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她看透了賈府這樣的家族和環境,她覺得自由和親情更加重要。著名的匈牙利詩人裴多菲有一首名篇: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齡官對待愛情與自由的選擇還真有點這個意思。
齡官畫薔時寶玉悄悄看著一筆一畫地數,一共十八畫。有讀者說筆畫不對,只有十七畫,決不會十八畫,猜測曹雪芹在這裡隱藏了什麼秘密。於是浮想聯翩,越扯越遠,故事越來越離奇。其實那個「薔」字就是十八畫。因為繁體字草字頭相當於兩個「+」,四畫;中間的部分相當於「土」字兩邊各裝一個「人」字,一共七畫;下面那個「回」字,借用孔乙己的話說,回字有四種寫法,所以可以有不同的組裝。第一種就是現在咱們用的大口套小口,六畫;第二種是大口底下少一橫,裡面一個「巳」字,五畫;第三種是大口裡面兩豎兩橫,七畫;第四種是大口裡面一個「目」字,八畫。這樣,草字頭的四畫,加上中間的七畫是十一畫,和不同的「回」字組合,分別為十七、十六、十八和十九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影印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那個「薔」字,就是第三個回,十八畫!
十二個小戲子中後來分配給黛玉做丫鬟的演小生的藕官也值得注意。《紅樓夢》中寫到了一些男性主子如賈珍、賈璉等人的性放縱,也寫到了對奴僕的嚴厲性禁錮,比如男僕就要到二十五歲才得以被恩准娶妻。對丫鬟們的性禁錮就更加嚴酷,稍有不慎就會招來大禍,金釧之死,晴雯之死,司棋被逐,都是這樣。因此性禁錮必定會造成一些性畸形,其中一種就是在女性中的同性戀。這些小戲子由於演戲而比其他同齡的少女更早懂得愛情的甜蜜和奧秘,卻更少有接觸男性的機會,因而她們只能在日常排戲的同性女孩子中尋找共鳴,以假想的異性戀為形式求得精神上對愛情的滿足。這一點在藕官與菂官之戀中表現得最為明顯。五十八回寫道,由於她常常和演小旦的菂官演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他倆一般的溫柔體貼。藕官是把後來給了寶釵的也是演小旦的蕊官當作續絃的妻子來對待的。這種以假想的異性戀形式出現的同性戀,和賈璉、薛蟠為代表的好男色的同性戀完全不同,他們是以金錢地位為後盾,以肉慾滿足為目的,是人身依附關係的特殊體現,是一種佔有和被佔有的關係。而藕官、菂官等則是「情深意重」,是平等的感情互相佔有,和賈璉、薛蟠等主子們在內容、形式和佔有關係上都有本質的區別。曹雪芹通過寫藕官、菂官的愛情,表現出他對封建的人身依附制度的深刻批判和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呼喚。
《紅樓夢》寫這十二個小戲子進一步表現了賈府下層社會的矛盾重重,為抄檢大觀園做了重要的鋪墊。
戲班子解散,小戲子被分配到各位小姐和主子屋裡。這一來就將賈府上層社會與下層社會的矛盾巧妙地結合起來,這是曹雪芹在結構手法上特別高明之處。雖然本來每個少爺、小姐、少奶奶都有許多大小丫鬟,而各房一些大小丫鬟與婆子之間也往往是親屬,構成了一個複雜的人際關係網絡。但是八個留在賈府的小戲子原來屬於同一個群體,在命運上有共同性,在小說中相當於一條細細的線,從結構來說也是一條小小的副線,這就把各房進一步串聯起來了。何況她們每人都有乾娘,而這些乾娘往往無情地剝削他們,於是就進一步使賈府下層社會的矛盾複雜化並且加劇。從五十八回到六十二回開頭,整整四回多構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板塊,主要是寫賈府下層社會的各種矛盾,重點是引起賈府下層社會大動盪的薔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事件,著重表現寶玉瞞贓(為丫鬟承擔責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平兒行權,公平妥善地化解矛盾,息事寧人。還有司棋率領小丫頭大鬧小廚房和小廚房未遂政變,五「官」圍攻趙姨娘等精彩段子。在這些事情中芳官等都扮演了重要角色。比如,司棋大鬧小廚房和大大激化薔茉玫茯事件的矛盾,就和芳官開玩笑說想要吃糕,後來又故意扔糕,惹惱了司棋的小丫頭蓮花兒,蓮花兒回去誇大事實,並且和小蟬一起建議林之孝家的要好好審問一下柳五兒,搜查一下小廚房,有直接關係。如果這幾官沒有在各房,還在封閉的梨香院,有些事情就可能不會鬧得這麼大,而且不大容易把寶玉也牽扯進來。由於寶玉、晴雯護著她們,在怡紅院裡說話又隨便,於是一些玩笑話就傳了出去。這幾官得罪了趙姨娘和一些婆子媳婦,甚至某些小丫頭,平時沒什麼,到了關鍵時刻,比如繡春囊事件出現,有人就挑撥離間,於是在抄檢大觀園中,王夫人下令,把這些唱戲的女孩子統統趕出大觀園,由她們的乾娘領走,自行聘嫁。於是這些女孩子最終只能淪為婆子們賺錢的工具了。
在紅學史上曾經不止一次有學者或政治家把《紅樓夢》看成是政治小說,甚至認為小說主要就是寫反對滿清。這個看法紅學界普遍不認同。比較一致的看法是,《紅樓夢》表現了對封建專制社會包括對文化專制的強烈批判,其中也表達了一些反滿情緒。這和曹雪芹祖上被迫歸順清朝,成為包衣家奴的歷史有關,也反映了曹雪芹對清代初年實行「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殘酷政策,殺害了不計其數的漢人的憤怒。曹雪芹的這種憤怒在小戲子的故事中表現在哪裡呢?表現在芳官剃頭上。
侯寶林、郭啟儒有一個經典相聲段子叫《改行》,大家都耳熟能詳。那是說皇帝死了(「駕崩」),所以在很長時間內不准剃頭,不准演戲,那些名演員只好改行了,於是鬧出了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人們在笑聲中感受到了封建王權的極度專制。這種情況在《紅樓夢》中就有反映。《紅樓夢》中寫到的十二個小戲子的命運,就和這種情況有直接關係。相聲《改行》是說皇帝死了,不准演戲。其實不僅皇帝死了,就是皇后等死了,也是國喪,也有許多禁令。
賈府這個戲班子的誕生和消亡都和皇家有密切關係,還不是皇帝本人,只是皇妃而已。賈府重新弄個戲班子是為了元春省親添點喜慶,後來就只在過年等很少一些時候再演出。而這個戲班子的解散就是因為一位老太妃薨了。五十八回有交代:「凡誥命等皆入朝按爵守制。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賈府解散這個戲班子就是「守制」中的一項,「各官宦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可見京師官宦人家的戲班子也全都解散了。由此可見藝術對於皇權的依附是多麼嚴重,皇權對藝術生命的踐踏是多麼殘酷,崇高的藝術在皇權面前是何等渺小無力!
國喪期間不僅是不許演戲,不許舉行宴會,不許婚嫁,而且不許剃頭。違制剃頭的甚至要殺頭!
在曹雪芹生活和創作《紅樓夢》時期,確實發生過類似事件。乾隆十三年(1748)春天,隨同乾隆一起出巡的皇后富察氏(謚孝賢)在山東德州去世。結果在這次國喪期間許多官員因違制在百日內剃頭喪命,其中有幾個封疆大吏: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健,湖廣總督塞楞額,都因為違反在百日內不准剃頭的制度而被其他官員檢舉、告密,乾隆大怒,賜「自裁」(《清史稿·高宗本紀二》)。這還都屬於乾隆皇帝開恩,本來刑部是要將他們斬首的,上諭說:「祖宗定制,君臣大義,而違蔑如此,萬無可赦。以(因為)尚為(念他是)舊臣,令宣諭賜自盡。」(《清史稿》卷三百三十八)讓他們上吊或是飲毒酒自殺,這是皇上的賞賜,所以在跪接聖旨後是要說「臣領旨謝恩」的,謝謝皇上讓我自殺!這叫什麼事!湖北、湖南兩位巡撫差一點也被處死,後來從寬,削職為民,發配去做苦工,修長城。像這樣違制剃頭而丟腦袋丟官的還有不少。而且乾隆還特別強調「申明祖制,禁百日內剃髮,違者處斬。諭載入《會典》(成為正式法律,載入法律彙編)」(《清史稿》卷九十二)。塞楞額和周學健在《清史稿》中都有傳。總督是管相當於今一至三個省軍政的高官,從一品,地位僅次於相當於正副宰相的幾位大學士,和六部尚書品級相同。從二品的巡撫則是一個省的軍政主官。如此重臣都因為這麼一點小事被處死,可見當時的統治殘酷到何等地步,這種時代還被稱為「盛世」?曹雪芹說它是「末世」,確實不錯。
芳官在國喪期間違制剃髮事,在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值得注意的是,「命」芳官剃髮,改名為「雄奴」、「耶律雄奴」,都是寶玉的主意。寶玉還發表了一通明顯具有反滿情緒的宏論:「『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妙的是,不但芳官「十分稱心」,而且這個「耶律雄奴」的別名叫開以後,有人叫不准,「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滿族建立政權初期的幾十年,強迫漢人和其他各族人剃髮,「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為了剃髮不知殺害了多少人,無數家庭家破人亡。而且滿族貴族廣泛圈地,迫使大批漢人為奴,奴隸的子女生下來就是奴隸,所謂「家生子」。曹雪芹通過寫芳官剃髮,明顯地表現了對於滿族統治集團的憤怒與諷刺。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曹雪芹不是就事論事,而是通過賈寶玉的這番話,將剃髮這件事和當時朝廷的整個政策,和中國的命運聯繫了起來,指出它是「中華之患」。曹雪芹批判的矛頭始終牢牢地指向當時那個「末世」社會,很值得我們深思。
按照賈寶玉的說法,女孩子一出嫁,沾染了男人的氣味,寶珠就沒有光澤了,變成死珠子了,再後來就變成魚眼睛了。用現在的學術語言來說,賈寶玉這話有嚴重的性別歧視之嫌,對男性有仇視情緒!要是現在誰這麼說,有人恐怕要起訴他歧視男性,侵犯了名譽權,要求賠償精神損失多少多少萬呢!
女孩子也未必都喜歡他,賈寶玉這不是在提倡少女都實行獨身主義麼?這叫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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