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底色上的邪惡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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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底色上的邪惡慾望

《紅樓夢》性愛解碼

死的底色上的邪惡慾望

   

一代尤物秦可卿不幸香消玉殞,賈府便烈烈揚揚地操辦了這樁喪事,排場之闊綽,聲勢之浩大,一一凸現於曹雪芹不朽的筆下。當浩浩蕩蕩的隊伍將秦氏靈柩送往鐵檻寺寄靈,一路上氣氛莊嚴肅穆,而悲傷之情自見。就在寄靈的鐵檻寺和鳳姐等人下榻歇息的饅頭庵,曹雪芹特意安排了一個回目,即第15回,名曰: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細細考究,其用意是很深的。

「這鐵檻寺原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現今還是有香火地畝佈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陰陽兩宅俱已預備妥帖,好為送靈人口寄居。」而「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廟裡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這兩個名字,也是頗有意思的,「鐵檻寺」的「檻」,乃門檻,比喻生死界限。唐代王梵志詩云:「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檻),鬼見拍手笑。」「饅頭庵」的「饅頭」,喻為墳墓,王梵志詩云:「城外土饅頭,餡食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故宋代范成大在《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一詩中,有「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鐵檻寺與饅頭庵之名,便可猜測由此而來。

我們不能不注意到,這個氛圍的獨特性。秦氏之死,哀音不絕於耳,而鐵檻寺與饅頭庵乃佛門清淨之地,可用一「空」字概括。或者可以說:「死」是一種肉體的消亡,而「空」應是一種鮮活的屬於常人的精神世界的殞落。前者是「人」的一個恆定的模式,即誰也無法逃避死亡;而後者是一種企圖超越生命的虛幻形態。正是在這種死的底色上,鳳姐膨脹著她生的慾望,濫用權勢,行賄受賄,拆人婚姻,導致—對青年男女的自盡,腰包裡硬硬地落下了三千兩白銀。秦可卿的弟弟秦鐘,卻在「空門」之中,偷獲色慾的樂趣。

假若說鳳姐包攬這場官司,僅僅只是為了三千兩銀子,那理解就太膚淺了。鳳姐身上的權勢欲,在書中各處屢屢出現,那種能幹精明,那種巧取豪奪,那種頤指氣使,完全成了她的一種生存形態,也就是說她是為盡享權勢所帶來的快意而存在著的,她的這種存在是對於死亡的另一種意義上的反抗。

當鳳姐表示「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時,老尼淨虛歎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裡,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一般。」

雖是激將法,但鳳姐「便發興頭」。「興頭」二字真用得好,無非指引起了鳳姐動用權勢小試鋒芒的興趣。且聽她的一番慷慨陳詞:「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發出這口氣。」

這就是鳳姐的性格,敢做敢為,不信什麼報應,企圖用這種存在形式,來對抗不可逆轉的死亡陰影的威脅。但反過來又證實她之所以不斷地強化這種存在形式,是因為這種死亡的威脅時時刻刻糾纏著她,使她不斷地處於內在的驚嚇之中。如第13回,秦可卿托夢對她進行規勸,說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又說:「否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

托夢自然不可信,但可知這些念頭是不斷地困擾著鳳姐的,所以才思慮而成夢。這種困擾並沒有使她覺悟,以致面對秦可卿真實的死,她依然故我,企圖以自己獨特的生存形式,來抵擋死亡的逼近,實在是悲壯而又可憐。

作為秦可卿的弟弟秦鐘,姐弟倆雖無血緣上的聯繫,但畢竟在一起生活多年,應該是感情彌重,一如手足;可是他對於姐姐的死,並不顯出極度的悲傷,或者說只擁有一種淡淡的愁緒和惘然。當他在饅頭庵見到情人智能,那一點淡淡的愁緒和惘然,亦被這個青年男子的愛慾之波,沖刷得一乾二淨。這就告訴我們,死亡的陰影籠罩著人類生的全過程,而橫流的愛慾卻成為對死亡的又一種反抗形式,不管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秦鍾作為死者的弟弟,智能則是已入「空門」的尼姑,他們的愛慾(表現為直接的調情和性交),也就具有一種象徵意味了。

試讀這段文字:

他(指尼姑智能)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鐘,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秦鍾笑說:「給我。」寶玉叫:「給我!」智能兒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我難道手裡有蜜!」

另一段文字更是奇絕:

誰想秦鍾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後面房中,只見智能獨自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裡。」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雲雨起來。那智船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

這兩段文字,充滿了一種親暱的歡樂的情調,把因死亡而造就的悲哀氛圍,以及「空門」的寧靜莊嚴,沖洗得了無蹤跡。

這裡面的智能,身受戒律,卻禁錮不了鮮活的情感波濤,見了秦鍾便「心眼俱開」,可見清規戒律何等的脆弱無能。她視佛門為「牢坑」,力圖掙扎出去,去盡享世俗的歡樂。以致秦鍾在這諱談色慾的莊肅廟堂,以直接的「雲雨」來褻瀆信奉的佛祖,這是何等精彩的一筆!

而世俗歡樂的盡頭,便是死。秦可卿的靈柩已經觸目驚心地揭示此中的聯繫,只是活著的人不肯承認或熟視無睹罷了。

連多愁善感的寶玉,對他們的這種性行為也是採取寬容、同情的態度的。「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來,將二人按住,也不則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只聽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二人聽聲方知是寶玉。」寶玉不過給他們開個小小的玩笑,便再不聲張。

秦鍾終於死了。

他「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未免失之調養,回來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勝之態」(第16回);接著智能私逃進城來找秦鐘,被秦父發現,逐出智能,痛打秦鐘。秦父因而氣死,秦鍾也終於承受不了這份痛苦而夭逝。

愛慾導致了死亡。

而鳳姐呢,弄死了兩條人命,得了三千兩銀子,飽嘗了一回「弄權」的快意。「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來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第16回)

然而,鋪陳在「生」的下面的「死」的底色,總是抹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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