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神話與四個文化基因(1)
要認識曹雪芹賦予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的豐富內涵,我們就要從小說開頭的兩個神話入手。因為在這兩個神話中,曹雪芹為賈寶玉藝術形象注入了最重要的幾個文化基因,它們決定了賈寶玉的個性、觀念和命運。
一個是女媧補天神話。
女媧補天神話是說兩個人爭鬥,失敗者撞斷了天柱,於是女媧煉石補天。據漢代《淮南子·天文訓》:「昔日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再據《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九州裂;天不兼覆,墜(地)不周載;火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唐代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說:「當其(女媧)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不論是共工與顓頊爭帝,還是共工與祝融大戰,總之是兩個男人爭鬥,失敗者撞斷了天柱,弄得火山爆發,大地震,洪水氾濫,結果一個女人來煉石補天,挽救了這個世界。《紅樓夢》中關於「頌紅」、「怡紅」和對男性為中心社會的極度失望的深層次主題,就植根於此。
不過曹雪芹在這個傳統補天神話基礎上做了一些延伸,從而轉移了重點。這個改變決定了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的文化基因。說是女媧煉石補天時多煉了一塊,棄之不用。由於此石通了人性,於是生出了種種故事來。這樣,虛構的部分在小說中就成為老神話的新重點。女媧是神,她鍛煉出來的石頭肯定塊塊都是合格產品,都是足以補天之用的。由於她計算不精的錯誤,多煉了一塊,非但不讓它補天,還棄之於山下。女媧可說是一錯再錯。所以這塊石頭有補天之才,卻無補天之命。而這個不公平的命運是女媧也就是「天」造成的。連脂硯齋都為它鳴不平:「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甲戌本夾批)曹雪芹借批評「天」來抨擊當時的社會環境不讓這些真正有才幹的人去為社會出力,而是將他們任意拋棄。這塊石頭「自經鍛煉之後,通了靈性」,有了人的要求,「遂自怨自歎」。怨誰呢?自然不單是怨自己命苦,也包含著對天的埋怨和不滿。因此所謂「無材補天」,實際上是無命補天!另一方面,從石頭要求一僧一道帶他到「紅塵」去「受享幾年」的對話中,我們可以明白,石頭儘管沒能夠補天,被扔在了山下,可那裡仍然屬於天堂世界。從傳統的世俗的眼光來看,天堂總比人間好,而這塊石頭竟然並不滿意生活於這個「天堂」,非要求下凡!因此它與世俗觀念的格格不入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
這樣一來,補天神話就為賈寶玉注入了兩個文化基因:一個是石頭對「天」也就是對當時社會的不滿和反叛,對傳統價值觀的蔑視。這就是賈寶玉為什麼不愛讀經,反而愛讀《西廂記》、《牡丹亭》之類被主流社會認為不入大雅之堂的書籍;不願走仕途之路,不願和賈雨村這樣的為官作宦者交往,反倒願意和社會地位極低而人品高潔的戲子成為好友,對處於半奴隸狀通靈玉蒙蔽遇雙真態的丫鬟同情、愛護的根本原因。這在當時那個以嚴格的等級制度為核心的封建社會末世中具有極大的進步性。另一個文化基因是,這塊石頭雖然經過女媧鍛煉,靈性已通,但是畢竟外觀和質地「粗蠢」。第一回短短十幾行中,「粗蠢」出現兩次,「蠢物」和「質蠢」各用了一次。後來石頭被和尚點化為一塊晶瑩美玉,成了賈寶玉出生時含在嘴裡的那塊通靈寶玉,成了他的命根子。所以它是真石頭,假寶玉。它既有「晶瑩美玉」充滿靈性的一面,又有「粗蠢石頭」愚蠢粗俗的一面,賈寶玉性格中明顯的玉石兩重性就是由此而來的。用現代觀念來看,在人類進化的階梯上,從猿到人,經歷了獸性、人性兩個階段。我們將一些壞人幹壞事叫做「獸性大發」。而人性發展到高級階段,人性中最美好的那些已經達到神性的高度。中國自古以來流行玉崇拜,在賈寶玉身上就體現為玉性。而石性則是人性中普通的那些,包括普通人所具有的缺點。賈寶玉是「真石頭」,所以他也有這些缺點,就不足為怪了。賈寶玉對待茜雪、金釧、晴雯、司棋、襲人等那些事,正體現出他假寶玉那一面。曹雪芹正是通過這些石性寫出了賈寶玉不是神,他是個普通人,也具有普通人的弱點。這些弱點最突出的是什麼呢?是賈寶玉身上同樣深深地烙印著中國傳統文化中某些落後成分,主要是封建宗法制度對人的心靈的摧殘與束縛。所以賈寶玉對父母的錯誤不僅不敢有任何公開反抗,甚至連想都不敢想。賈寶玉不是巴金筆下的覺慧。賈寶玉有反抗,但他不是鬥士,更不是英雄,他不可能那樣。賈寶玉身上有極其珍貴的神性,也有普通人的人性及其缺點,玉性與石性俱在,當然玉性多於石性。這正是曹雪芹忠於現實的寶貴之處。
第二個神話是曹雪芹虛構的還淚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