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意奢華辦喪事
不過曹雪芹在寫壞男人的時候並沒有將他們簡單化、臉譜化、漫畫化,並不是寫他壞就絕對壞得一無是處,一片漆黑。而是寫出他們性格的多面性、複雜性,從而將他們寫成了有血有肉的「這一個」(黑格爾語)。和曹雪芹同時期的親友脂硯齋等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特點。四十三回尤氏奉賈母之命為王熙鳳辦生日,庚辰本有一條脂批稱讚尤氏的德才說:「最恨近之野史中,惡則無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這段話也反映了曹雪芹對於寫人物的藝術觀念。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說得更加明白:「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其中在寫法上打破的重要一點就是注意寫出壞人的某些複雜性。
我們來看看賈珍這個壞男人。
賈珍人品差,遠近聞名,用冷子興的話來說:「這珍爺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賈珍是寧國府長孫,賈府現任族長,還襲了三品威烈將軍,無論是家族地位還是官銜爵位,賈珍在賈府都十分顯赫,可不是「沒有人敢來管他」麼!
冷子興說賈珍「一味高樂不了」,其中一個方面自然是指他在男女關係上很亂。這一點在賈府肯定有名,以至於連賈珍的酒肉朋友薛蟠都信不過他。二十五回賈寶玉、王熙鳳中了馬道婆的魔法重病之後,賈府上下亂作一團,大家都來探望。薛蟠「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怕他會對香菱動歪腦子,所以特別不放心。在後來對尤二姐、尤三姐姐妹的接觸中,也表現出賈珍玩弄女性的惡劣品質。當然,最突出的是他在兒媳婦秦可卿之死中的反常表現了。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那麼可以說是「醜惡」。如果要加重一些份量,說他的表現「十分醜惡」、「極其醜惡」也不為過。這種醜態表現在幾個方面:
第一是極度悲痛:
賈珍在秦可卿死後「哭的淚人一般」,甚至已經過了好些日子,依舊因為「過於悲哀,不大進飲食」。以致「有些病症在身」,路都走不動了,要「拄個拐」,連對王夫人、邢夫人蹲身跪下請安都要「扶拐」才行。其實那時賈珍不過才30多歲40歲。當然,出色的兒媳婦死了,公公悲痛,本在情理之中,但悲痛到了這個程度就太不正常,令人生疑了。所以在「賈珍哭的淚人一般」處,甲戌本有一條夾批:「可笑,如喪考妣(父母),此作者刺心筆也。」
第二是不惜代價為秦可卿大辦喪事:
曹雪芹在寫到賈珍為秦可卿辦喪事時用了「恣意奢華」四個字,表現為:一是按最高規格辦,二是不惜花費巨資。
秦可卿喪事的方方面面,從停靈、超度、祭奠直到出殯,賈珍都是按最高規格來操辦的:「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即逢『七』而作,直到『七七』)作好事。」還有一大批貴族官宦夫人即內眷們來祭奠,這就要一批女眷、女僕接待。「只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也就是說,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這「七七」四十九天都在鬧騰,尤其是「頭七」和「七七」這兩日。此外我們從會芳園大門洞開,鼓樂隊和執事的規模等都可以看出喪事規格高得出奇。至於大出殯時的場面之大,讀者都熟悉,就不必多說了。
其次,賈珍為秦可卿辦喪事在金錢上不惜一切代價。當大家勸他不要過於悲痛,商議如何料理喪事要緊時,賈珍當即表示:「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在「盡我所有」處有一條脂批:「『盡我所有』為媳婦,是非禮之談。」在關於秦可卿用什麼棺材的問題上,看了幾副杉木板的都不中意。這時薛蟠說他們木店裡有一副檣木的棺材,萬年不壞,還是薛蟠之父在世時帶來的,有年頭了,原來是義忠親王老千歲預訂的,因為他壞(出)了事,獲罪革職,現在放在店裡,沒人敢買。「賈珍聽說,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丁當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讚」。賈珍滿意地笑著問多少錢,薛蟠說:拿1000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賞他們幾個工錢算了。曹雪芹寫這副棺材板子,從高貴的來歷,罕見的厚度,美麗的紋理,奇異的香味、鏗鏘的聲音和昂貴的價格,寫出它的不凡,主要目的不是要寫一副好棺材,而是突出賈珍的異常心態。連賈政都看不下去了,委婉地說:「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這裡曹雪芹寫道:「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去死,這話如何肯聽。」為了讓死者秦可卿有一個漂亮的頭銜,賈珍不惜花了1200兩銀子,給賈蓉買了個五品龍禁尉,這樣秦可卿就成為五品龍禁尉的誥命夫人了。1200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在曹雪芹那個年代,在北京買一所宅院只要五六百兩銀子。一戶尋常人家,一個月十兩銀子日子就可以過得不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