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物造型的核心佈局(7)
第六章 人物造型的核心佈局(7)
解讀了這組關係之後,對第二組關係的解讀也就可以順理成章。所謂木石前盟,乃是賈寶玉命定的一場先行於自身以由色而空地實現自身的生死之戀;所謂金玉良緣,則是賈寶玉被拋入人世後而被強加的家族聯姻。應該承認,賈寶玉在面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時,他開始時並不是十分明了的,並且還受到過薛寶釵之豐潤肌膚的誘惑,但他最終還是省悟了這種導向生命自身的愛情和作為被拋棄狀態面對的身外之物亦即婚姻的根本區別。不管他在塵世沉淪得有多深,但其頑石本相是難以改變的。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的細節可謂意味深長: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
這與其說是寶玉在夢中喊罵,不如說是作為靈魂的頑石在夢中發言,而且還特意選擇了薛寶釵像妻子似地坐在寶玉床邊做活計的時刻。這個絕非偶然的細節表明,即便寶玉在沉淪中接受誘惑,作為靈魂的頑石也絕不會答應。或許正是在誘惑和本性之間的輾轉反側,才使寶玉痛恨自己那付臭皮囊。當下在世的賈寶玉就這樣同時面對著先行於自身的木石前盟和寓世沉淪被拋棄的金玉良緣,這種狀態給整個故事提供了無限的戲劇性,而賈寶玉本身的混沌未開又好比一個喪失了記憶的孩子,來到一個在他全然陌生的世界。《紅樓夢》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如果可以把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看作是小說的主題故事的話,那麼賈寶玉之於妙玉和史湘雲這兩極人物的關聯就好比是故事的副部主題。妙玉的遁入空門,使她高高在上;湘雲的蒙昧天真,使她昏睡於地;一如五行圖式所示,妙玉水命,位在北上;湘雲火命,位在南下;而賈寶玉居中無極土,其意味正好構成天、地、人的上中下結構。天是先行的,人是當下的,而地是沉淪的。經過一番生存的運行,當下的經由沉淪歸於先行的自身,先行的被推入沉淪,而沉淪者則被先行所放逐;也即是說,人入空門,上天者入地,地上者被逐出伊甸園。在這組人物關係中,其意味在於此在結構的完整和殘缺。賈寶玉居天地之間,既有先行於自身的存在前提,又處於當下在世的向……生存狀態,並且是以一種寓世沉淪的方式,最終由色而
空,完成了自我的存在行程。相形之下,妙玉和湘雲卻呈現為二種不同的殘缺形式。妙玉由空而空,由先行的前提進入前提的先行,結果空由於缺乏色的充分化而頹然落地。同樣,湘雲則於沉淪之地昏睡不醒,無以聽見先行前提的召喚,及至大觀園這一伊甸園瓦解,她的放逐就成了必然。或許「寒塘渡鶴影」的處境會使她有所省悟,但這已經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這種故事曾經在李清照的詞境中有所寫照,雖然「淒淒慘慘切切」,但畢竟有了「人比黃花瘦」的由衷感歎,一如林黛玉在《桃花行》中的吟唱:「簾中人比桃花瘦」。順便說一句,史湘雲和李清照在性格命運上有著驚人的相似,所謂「寒塘渡鶴影」,幾乎就是李清照在南渡時的心境寫照。
正如讀者可以在《懷古詩》和《五美吟》中讀出小說的史識一樣,在賈寶玉和妙玉、湘雲的形象聯繫中可以領悟出作者的人生哲學。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對立中,作者否定了婚姻的世俗性,但在妙玉和湘雲的兩種生存極端和賈寶玉的此在狀態的對比中,作者則肯定了當下在世和寓世沉淪的必要性。可見,對世俗的鄙棄並不意味著對在世的否定,而是強調了一種去……存在的明確性。存在的詩意不是以放棄生存的方式體現,而是從向塵世的挑戰中獲得。古人所謂「小隱隱於山林,大隱隱於朝市」,其意同也。在此,生命並不因為先行前提的規定或者說審美的指向而封閉和退隱,而是由於這樣的規定和指向而得以開放和張揚。正是由於這種開放和張揚,賈寶玉最終的懸崖撒手才成為一種有意味的否定,一種挑戰性的遺棄,一種把整個污濁的世界從自我存在中拋出去的心胸和氣魄。相反,自以為空的妙玉卻「雲空未必空」,「終陷淖泥中」,而昏睡於地的湘雲則「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兩位少女的靈魂最終都無以著落。
小說中這五個核心人物的這三組結構關係,在形象塑造上展示了人物的性格和命運,在故事層面上構成了敘事的動機和主題,而在這三組關係的互相運作中則導致了大觀園世界的解體和終結,並且以「飛鳥各投林」的方式。林黛玉作為「世外仙姝寂寞林」淚盡而歸,薛寶釵以「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形象如願以償,妙玉由天落地,由空而色,湘雲由睡而醒,因醒就逐,最後群芳散盡之際,賈寶玉撒手入空,具體圖示見上圖:
在他們的結局中,除了湘雲的放逐,其餘正好分成兩組散開,一是黛玉歸天、寶玉入空,一是寶釵致俗、妙玉落世。歸天者,仙也;入空者,佛也;致俗者,守寡耶;落世者,風塵耶?如果說這一切都命定如此,那麼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說各自的歸宿緣自各自的選擇。命由天定,行卻自為。人生彷彿一場遊戲,角色是規定的,動作是自選的。茫茫此生,不過一個筋
斗翻過而已。行色匆匆之餘,只來得及「哎呀」一聲。作為《紅樓夢》人物世界的核心佈局,給讀者留下的也許就是這麼一聲「哎呀」的驚歎和感慨。「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