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物造型的核心佈局(2)
第六章 人物造型的核心佈局(2)
在上述這個敘事構架中,風風火火的史湘雲扮演的是和者的敘事角色。她的命運遭際與賈寶玉對水做的骨肉之感歎形成唱和,她的聰明才華與林黛玉的詩魂共鳴,而她的常人脾性則附和了薛寶釵所調度的人際關係。具體而言,賈寶玉有撒手懸崖,她有「雲散高塘,水涸湘江」;林黛玉有「冷月葬詩魂」,她有「寒塘渡鶴影」,薛寶釵有「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她有「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總之,她的風風火火不是晴雯式的火爆,而是一種溫暖的中性的過渡色,既不如林黛玉那麼耀眼,也不如薛寶釵那麼規範,而以其特有的正常平和構成一個常人本身;正如薛寶釵是常人世界的規範一樣,史湘雲是常人世界的象徵。天上的仙草和人間的金銀,經由這麼一盆溫暖的火,在表現上也顯得不無其樂融融。
按說,上述四個人物所承擔的角色已經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框架,然而,讀者只消仔細觀察一下,便會發現整個閱讀對像作為一個開放系統而言還缺乏一個因素,既作為觀察對象的觀察者位置。儘管小說在開卷中一再指出諸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之類的旁觀者,但在小說具體的人物世界中卻得有一個人物來承接這樣的旁觀義務,於是,觀者的角色就這樣形成了,並且由妙玉擔當。妙玉以檻內人相對以賈、林、薛、史為核心的大觀園世界,既不參與人際交往,也不捲入情感糾葛,而僅僅冷眼旁觀而已。小說第四十一回中品茶櫳翠庵一節,從敘述上貌似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觀看妙玉如何行事,但從這段情節的隱喻意味上正好相反,乃是妙玉旁觀這三個人的相處情景(所以讀《紅樓夢》光讀寫實層面不夠,必須同時留意其隱喻性,或者回味其隱喻性):經過第三十八回中的奪魁諷和,薛林之戰業已告終,三個主要當事人心中俱已明白各自的取予棄捨,從而經由這一番心平氣和的品茶,在下一回中化干戈為玉帛。三個觀妙玉者,無非潔身自好而已,而妙玉觀三人者,卻意味深長,難以一言盡述。直到七十六回的凹晶館聯詩,妙玉的旁觀才以旁聽的形式直接出現,從觀眾席上走上舞台,向黛玉湘雲訴說自己的感受,甚至當場揮就自己的續作。但也就是這個細節,暗示著妙玉作為旁觀者身份的結束,將從寧靜自潔的觀者位置上掉入命定的污泥濁水之中。
這五個核心人物在敘事層面的說者、歌者、行者、和者、觀者角色,轉入故事層面後,幾乎每一個形象都在象徵和關係網絡的意義上意味著一個世界。小說將這些如同畫面上不同色域的人物世界通過核心人物以及他(她)們的副本形象背景形象分別展示出來。在此,我將這些人物世界分別命名為賈寶玉形象區域、林黛玉形象區域、薛寶釵形象區域、史湘雲形象區域和妙玉形象區域。
在賈寶玉形象區域中,構成該區域的首先是賈寶玉形象本身在靈、夢、情三個層面上的不同側面。作為整個小說的靈魂所在,賈寶玉在靈的層面上是頑石,在夢的層面上是情種,在情的層面上則是侍者。在此必須說明的是,作為靈魂象徵的頑石形象,在故事中不是相對大觀園世界而言,而是相對於大觀園外的世界尤其是污濁的男人世界而言。對於大觀園女兒世界來說,賈寶玉沒有什麼頑氣可言,他的冥頑不化全然針對大觀園外的世界連同那個世界的歷史。寶玉的命名,其玉的隱喻意味不僅與頑石本相關聯,而且按玉字本身的字義亦有情愛的意味,如《詩·大雅·民勞》中所言:「王欲玉女(汝),是用大諫」。因此,寶玉一名,不僅有珍貴之石的詞義,而且還有對情愛的珍惜之意。這種含義也在他的副本甄寶玉、秦鍾、柳湘蓮的命名體現出來。甄寶玉意味著對男女情愛的真誠珍惜,秦鍾以情種的諧音表明寶玉的鍾情本性,柳湘蓮則以綹相連的諧音示意賈寶玉與這個世界以青絲(情絲)相連的秘密。小說中描寫柳湘蓮出家時,特意點明「掣出那股雄劍來,將那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因為賈寶玉最終的懸崖撒手也是青絲已斷即與林黛玉的情絲已斷。因此,構成賈寶玉形象區域的首先是這個核心人物的頑石、情種、侍者的三個側面。
這三個側面如同三個維度或如三個枝叉分別展示出賈寶玉形象區域的組合成份。在頑石的維度上,讀者可以看到這根枝叉從大觀園女兒世界伸出去,作為大觀園與外部世界的惟一精神通道與塵世相連,而賈寶玉形象的四個副本則作為這根枝叉上的四個分支,呈扇形展開,綿延人世。在賈寶玉形象區域的這個部分,其基調是對立和衝突。這種對立和衝突不僅在賈寶玉與以賈政為代表的成人世界的父子衝突上直接呈現,而且也在甄寶玉之於其家庭、秦鍾之於學堂中的一些紈褲子弟、蔣玉涵之於親王府、柳湘蓮之於薛蟠之流的衝突中間接體現。如果說,賈寶玉形象及其副本乃是一個形象系列的話,那麼這個形象系列無論就其所處的世界還是所置身的歷史而言,都是叛逆的,與之背道而馳的。即便他們不置一詞,但他們本身的行為方式就已構成對世界的嘲弄和對歷史的批判。小說通過這個形象系列彈奏出一個叛逆的主題,並且還輔之以相同的副部主題以烘托和呼應。當然,這種叛逆與其說是激烈的,不如說是冷漠的,而且絕不妥協的,充分展現出頑石的頑骨和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