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物造型的核心佈局(5)
第六章 人物造型的核心佈局(5)
在這個形象系列中,襲人顯示的是該形象區域在世俗面前的諂媚部分,李紈顯示的是其精神和情感上的僵死和其命運及歸宿的沒落自守,而薛姨媽顯示的是其老於世故,王夫人顯示的則是其偽善的凶殘。正如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有一種天然的相通一樣,薛寶釵與她的這些副本有著心領神會的默契。這種默契雖然在小說中是被十分含蓄地揭示出來的,但畢竟還是有跡可尋有案可稽的,比如在薛寶釵聽見襲人抱怨賈寶玉沒日沒夜地在林黛玉那裡廝混的時候,在李紈激賞薛寶釵的「珍重芳姿晝掩門」寫得莊重有身份的時候,在薛氏母女一唱一和地撫慰癡情而前景渺茫的林黛玉的時候,如此等等。這樣的默契基於一種為中國食色文化所獨具的由來已久的群體性,而又正是這種群體性決定了中國社會和中國歷史的生存遊戲規則。與林黛玉的屢屢犯規相反,薛寶釵是遵循並且玩弄這種規則的天才。由於這種規則不是基於法律綱紀,而是直接建立在世人的內心深處,所以攻心或收買人心便成了該遊戲的主要手段和基本策略。這也即是中國式的政治思想工作的由來。無論是愛語慰癡顰的薛姨媽,還是蘭言解疑癖的薛寶釵,抑或矯嗔箴寶玉的花襲人,用當今的話說,都是出類拔萃的政治輔導員形象。她們長袖善舞,和風細雨,或者規勸賈寶玉,或者寬慰林黛玉;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齊心協力地為「金玉良緣」謀取勝利。所謂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的「懷」字,於此獲得全面的詮釋。這些閨閣中的老少假語存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行事處世,編造常人世界的虛假歷史,而金釵便是這個世界和這部歷史的象徵,一如皇冠和令箭大印是宮廷中帝王將相們的象徵一樣。薛寶釵的命名,也可因此理解為對金釵的珍惜和保衛。因為金釵不僅象徵著世俗的幸福,還象徵著常人的道德。假語經由道德的包裝,確實有一種「金燦燦,氣昂昂」的理直氣壯,使這樣的存在成為合理的。儘管這種理性是人為的虛構的,但它就是合理的。
似乎是為了證實這種合理性,薛寶釵形象獲得了史湘雲形象區域的認同。史湘雲形象雖然在脾性上風風火火,但在其本性下卻具有典型的大眾性,這種大眾性簡而言之,便是善良忠厚和愚昧顢頇的天然混合。她的形象副本是與她脾性截然相反而在本性上又全然吻合的賈迎春,天生的綿羊標本。綿羊似的迎春結果遇上中山狼,幾乎是一種必然。在必然性的這一端是綿羊,在必然性的另一端是惡狼,大自然的生物鏈就是這樣組成的。但倘若說這樣的形象是蒙昧的,渾渾噩噩的,但又畢竟是善良的,有時頗有同情心的。因為如同迎春面對抄檢大觀園時的驚人麻木一樣,湘雲在薛林對立中幾乎採取了與襲人相近的態度,然而及至林黛玉最後陷入孤苦伶仃而又岌岌可危的境地時,湘雲又同樣給了林黛玉真心實意的倚傍,並且對薛寶釵不無微詞。或許是為了寫出這種混合著善良的和蒙昧的天真,小說幾次三番地描繪湘雲的睡態。其中最令人難忘的便是賈寶玉在林黛玉房中所見的睡態和那個著名的青石板典故。
就湘雲的本性而言,既不是行者,也不是歌者,而是一個睡者。然後一覺醒來,見了誰就向誰問好。同樣的規勸寶玉,在寶釵襲人是有意識的政治思想工作,但在湘雲卻實在是出於一種糊塗,並且在她還自認為是一片好心。儘管事實上是糊塗人勸糊塗人,越勸越糊塗。這樣的世俗,由於出自糊塗,秉性天真,所以顯得不無可愛。這種可愛被訴諸形象造型,便是這位少女的睡態。在二十一回中,這睡態是「一把青絲,拖於枕畔;一幅桃紅細被,只齊胸蓋著,襯著那一彎雪白的膀子,擱在被外」。在六十二回中,這睡態更令人莞爾:
……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磴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地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葯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
如此一副睡態,也許是史湘雲形象區域最為生動又最富有隱喻意味的寫照。因為無論是善良的蒙昧還是蒙昧的善良,在本性下都是昏睡者的狀態。這樣的昏睡固然可愛,因為出自天然,但又實在讓人哭笑不得。但問題又恰恰在於,歷史就是在這樣一片昏睡中構成的,除了暴力和道德的虛構,小說面對的幾乎就是為史湘雲這樣的睡者而寫的。假如小說要面對什麼讀者的話,那麼這個讀者只可能是史湘雲。賈寶玉是天生的頑石,自身便已通靈;林黛玉作為詩魂,乃是一株仙草;薛寶釵也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覺,其生存原則斷斷乎改變不了;至於妙玉則又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根本毋需旁人點撥。因此,期待中的閱讀者惟有史湘雲這樣天真可愛而又善良蒙昧的昏睡者。當然,這僅僅是一種邏輯上的推論,小說本身並沒有這種「五四」意味十足的啟蒙指向,而僅止於敘述和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