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物造型的核心佈局(6)
第六章 人物造型的核心佈局(6)
與睡者史湘雲相反的是清醒者妙玉,連同其副本形象惜春。這是一種旁觀者清的清醒,在惜春是「勘破三春」,在妙玉是看破紅塵,然後的選擇便是遁入空門。正如昏睡是一種極端一樣,看破也是一種極端。建立在看破基礎上的清醒是一種極端的清醒,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極端的清醒與可愛的昏睡一樣令人不無擔憂。這種清醒在惜春雖然有與寧府諸色劃清界線之意,但她面對侍畫遇難時也同樣冷漠無情。清醒到如此無動於衷的地步,實在令人懷疑是否真能清得了。所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表達的就是這樣的懷疑。「獨臥青燈古佛旁」與「終陷淖泥中」的兩種結局,只不過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而已。這樣的空和潔,或旁觀和清醒,如同一片耀眼的雪白,一不小心就會為污淖所染。如果說,賈寶玉形象區域是一片土黃色,林黛玉形象區域為一片鮮紅色,薛寶釵形象區域呈現一種金粉色,史湘雲形象區域展示的是天藍色,那麼讀者在妙玉形象區域中看到的則是這麼一種潔白,白得過於醒目,從而有點危如累卵。
同樣的遁入空門,在妙玉形象區域和在賈寶玉形象區域就完全不同。賈寶玉的入空是由色而空,因此具有叛逆、挑戰和毀壞、遺棄的意味,而妙玉和惜春的入空則是由空而空,在實質上是退卻和逃避。賈寶玉的遺棄不是被俗世所棄,而是他拋棄了俗世;而妙玉惜春的遺棄則全然是被動的,不具備挑戰性的。表面上看,她們通過遁入空門而保全了自己,但實際上卻是放棄了自己。自我在她們的人生選擇上不是以先行自身的精神前提或存在前提體現出來,而只是作為一種生命的結局或人生的歸宿從內心退隱出去,至於寺廟在她們則與其說是通向靈界的空門,不如說是返回子宮的驛站。所謂「無為有時有還無」講的就是這個道理,無必須以有為前提,空必須以色為前提,出家必須以在家為前提,如此等等。從這樣的道理出發,讀者可以發現,妙玉惜春式的清醒乃是別一種形式的昏睡。湘雲的昏睡是因為混沌未開,而妙玉式的昏睡則是開了混沌,「七竅開而混沌死」。由此可見妙玉式的昏睡首先不在於最終的懸崖撒手,而在於他的樂於成為當下在世的侍者,敢於面對寓於人世的沉淪。就此而言,他與林黛玉的那一縷情絲成全了他。相形之下,妙玉惜春卻空得無情無色,從而最終難成正果。在整個小說中,妙玉的意義僅止於其命名的諧音藐玉,亦即對情愛的不屑一顧;而惜春的意義也僅止於息春,即大觀園之春的終結。這樣的不屑與終結,構成了妙玉形象區域的人物基調,從而與湘雲的昏睡、寶釵的行為、黛玉的悲歌、寶玉的頑相互相映照。
依次展示了上述五個核心人物的形象區域之後,有必要進一步論述的是這五個區域的關聯和運作。按照這五個核心人物的性格命運,似有三組關係值得細究。第一組是以玉命名的寶玉、黛玉、妙玉的連鎖關係,第二組是寶黛木石前盟和寶釵金玉良緣的對立關係,第三組是寶玉和湘雲、妙玉的兩極關係;這三組關係的締結形成和維繫了大觀園女兒世界,同樣,這三組關係的分化則導致了這個世界的瓦解和崩潰。
以玉相連的三個核心人物的命名,正好表明了三種有關性愛的不同姿態,寶玉者,對情愛的珍惜和悉心照料也,亦即前文所說的侍者形象;黛玉者,對性愛的期待也,儘管這種期待由於還淚神話對性的象徵性抽像而側重於情感和精神的「意淫」,但畢竟還是一種對愛的追求和渴望;至於妙玉者,則如前文所說,乃是對性愛的藐視和遠離,雖然在寶玉生日時妙玉忘不了送上賀帖,但這不過是一個觀者的表示而已。這三種姿態標記了愛情在小說中的基本形式和指向,不是「濫淫」式的而是「意淫」型的,不是世俗的相好而是心靈的默契,不是指向世俗的、結果的、而是指向對愛情本身的期待的。在此,作為觀者的妙玉雖然不捲入這場情愛,但她的存在卻暗示和標記了寶黛之愛的「空」的性質。這種空雖然由色而空,但畢竟經過了還淚神話的抽像和淨化。很有意思的是,性的內容在還淚神話中是以神瑛侍者之於絳珠仙草的澆灌這一極具象徵性的動作表達出來的。正是澆灌這一象徵,使空靈的「意淫」獲得了色慾的基礎,使充滿詩意的愛情獲得了生命前提。由色而空,在整個愛情故事中具化為由澆灌到還淚。由此又可以發現,黛玉之於愛情的期待不是作為當下的在世行為而是作為先行人物自身的生命前提出現在故事中的。因此,當我說寶黛愛情是向著期待的愛情時,同時也意味著這是一種向著生命本身的愛情。由色而空、由澆灌到還淚的過程將生命本身也變成了一種期待,而愛情則由於這樣的期待性質變成了一種性愛的烏托邦。在此,愛情的是否兌現不在於世俗的結局如何,也不在於期待有沒有被滿足,而就在於期待的過程本身是否成立。向……期待的愛情必定充滿了操心和煩神,以至於淚雨漣漣;因此這種愛情的實現方式便注定不是洞房花燭夜式的圓滿,而是焦首煎心般的殘缺。妙玉的妙字與藐字的諧音,在玉字命名的連鎖意味中,不僅表明了該人物本身的遁入空門,同時也提示閱讀者注意寶黛二玉的愛情之於世俗的藐視和超越。這是以玉字命名的核心人物的連鎖關係及其隱喻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