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名詞的聯想和回目的設計(1)
第五章 名詞的聯想和回目的設計(1)
我曾經在一部論著中指出過,歷史的虛構主要是語言的虛構,在此,我想補充的是,語言的虛構又通常體現於對世界的命名。正是這種命名使名詞具有了特殊的意義。一部小說正如一個世界,首先不是由動詞、形容詞等等構成的,而就是由名詞構成的。在小說的敘事學上,名詞在命名的意義上又可在二個層面上分解,一個是故事層面上的命名,諸如人名、地名之類;一個是敘事層面上的命名,比如標題、回目等等。這種命名通常只不過是故事內容和敘事需要,而不具備隱喻性的垂直聯想,但在《紅樓夢》這部既寫實又頗具寓言意味的小說中,名詞和回目卻往往在承擔故事和敘事之餘,本身便有著獨具的隱喻性,如同小說中的詩詞曲賦一樣,不僅在所指層面上同時又在能指層面上推動敘事進而豐富敘事。小說敘事由於名詞和回目的這種垂直性或者說隱喻性,由平面的開展變為立體的構造。這對於讀者來說,則意味著一方面通過名詞和回目整合故事,一方面又經由對名詞和回目的閱讀理解敘事。如果說本著前面第三章解析了小說的敘事結構,第四章闡述了詩詞曲賦的敘事功能,那麼這一章的論述對像則是名詞和回目在敘事上的隱喻意味。這是有關《紅樓夢》的敘事閱讀的最後部分。
有關名詞層面上的命名,幾乎都集中在作為整部小說總綱的第一回中。這裡不僅有主要人物的形象命名,還有故事所在地點乃至整個故事世界的總體命名。在小說的脂硯齋批語本中,有些命名曾被點出其所諧之音。脂批雖然沒有多少高深的闡發,但批語對命名閱讀顯然作了比較確切的提示。
對於將靈、夢、情三者融為一體的《紅樓夢》世界,在其命名上,小說可謂煞費苦心。且慢說重大的人和地的命名,即便些許一掠而過之處和一掠而過之人,作者都不忘記其命名的雙關含義。諸如故事開端處的姑蘇城內的一連串地名,都被賦予了一定的寓意。十里街諧音勢利街,仁清巷諧音人情巷,葫蘆廟諧音糊塗廟;故事涉及的第一位少女英蓮,諧音應憐;故事關鍵處所涉及的一個過場人物霍啟諧音禍起,如此等等。這種雙關的諧音,有的只是故事敘述上的和弦效應,諸如英蓮——應憐、霍啟——禍起之類;但有的卻體現了作者在命名設計上的幽默以及蘊含其中的種種深意。比如十里街——勢利街、仁清巷——人情巷、葫蘆廟——糊塗廟這樣一串諧音,在勢利後面繼之以人情,善惡美醜互相交織,然後歸之於糊塗;人們置身的世界也罷,人類走過的歷史也罷,就某種意義而言,就是這麼一筆交織著勢利和人情的糊塗賬。透過命名背後的這種幽默,讀者應該領略出作者的些許感慨。
當然,更值得玩味的是小說對整個故事世界的人地命名。與故事開端處一樣,小說在故事前面的頑石神話中同樣采同了以實帶虛的命名方式。也即是說,正如姑蘇城為一實,然後的街、巷、廟被虛化一樣,女媧補天在頑石神話中為一實,以下地名人名乃至數量詞都被虛化,從而被賦予特殊的隱喻意味。大荒山隱荒唐之意,無稽崖自然承荒唐而下,合成荒唐無稽之世界或歷史的隱喻性命名。但後面又冒出頑石被棄之地,青埂峰,諧音情根峰;可見在這個荒唐無稽的時空裡,惟有情的位置還被保留著。似乎生怕讀者不明白這些命名的寓意,小說又特意推出女媧所煉之石的尺寸量詞和數量詞,12丈高20丈見方,點明後面太虛幻境中所存檔的少女之數,所謂金陵十二釵連同副冊又副冊;然後又以36501塊,點明人世周天和那塊頑石在人世之外的特殊來歷。可見,僅僅小說開篇中的這一段命名,人們就可讀出整個人類的故事輪廓:一群少女和一塊頑石,以情相系,以大荒山為背景。聯繫到小說後面的展開,人們又可以領略小說之於大觀園的命名。所謂大觀園,乃大荒山之對稱也,其間由於隔著一個太虛幻境。致使讀者之於這大荒和大觀二者之間的關聯看得不太真切。而人們一旦將大觀園的命名和大荒山聯繫起來看,便可領悟其中的深意所在:小說借此對稱性的命名告訴讀者,所謂大觀園的大觀,實質上出自大荒山的大荒;因為在一個荒唐無稽的世界上或曰一部荒唐無稽的歷史中,惟有青埂峰所剩的兒女之情,才有可觀的價值;正是這惟一的可觀之處,在這世上也在小說中蔚為大觀。
似乎是為了渲染這種大荒——大觀的氣氛,作者在穿針引線的一系列人物命名上,又特意推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和甄士隱、賈雨村這一串人名,茫茫、渺渺、空空者,為虛染;甄士隱、賈雨村者,為實點。茫茫、渺渺、空空、是對大荒的渲染和擴展。荒唐無稽被上升到大荒之境界,自然呈現為蒼茫空曠,虛無飄渺,一派天地不分的混沌;相反,這種大荒境界具體到這個紅樓夢故事,其荒誕性則由真事隱(甄士隱)和假語存(賈雨村)的交錯來擔當。小說為此又特意暗示讀者,甄士隱的姓名為甄費,諧音真廢;而賈雨村的姓名為賈化,諧音假話;世界或者歷史的荒誕就恰好在於這種真事的廢棄和假語的存活上。小說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即是對真事和假語在廢隱和存活上的顛倒錯亂的著力註解。可見,《紅樓夢》之於歷史的顛覆性不僅在情的敘事層面上呈現,而且也在人名的命名上隱喻出來。小說不告訴人們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但這樣的命名又啟示人們自己去辨別什麼是被隱去的真事,什麼是被存活的假話。一旦人們意識到歷史是虛構的時,那麼對真事的追問和尋求便會使假話被置於被告席,所謂末日審判、歷史審判云云,就是這樣發生的。只不過《紅樓夢》不扮演審判者,僅僅向讀者暗示審判的權利和理由,從而有意無意地指出了那個空缺已久的審判者席位,或許還包括一個巨大的陪審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