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8)

第四章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8)

第四章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8)

論紅樓夢

第四章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8)

   

與葬花辭這一命運的喟歎相應,林黛玉的三首題帕詩乃是這位少女勇敢無畏的愛情獨白。這段獨白在敘事上將寶黛之情推向一個激盪人心的高潮,這種情感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於連作者都難以自持,小說此刻這麼描寫道: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後,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而起。

從敘述上說,這三道題帕詩連同題詩情景,是對三十三回「訴肺腑心違活寶玉」的承接和呼應。在寶玉的一片肺腑傾訴面前,林黛玉當時只是「頭也不回,竟去了」,但等到寶玉挨打,然後黛玉送帕之時,這位才情獨具的少女便再也忍不住了,以三首熾熱赤誠的情詩回答了賈寶玉的傾心表白,不僅告訴對方,她那些暗灑閒拋的眼淚乃是為君悲傷,而且「任他點點與斑斑」,最後又以湘竹作結,以娥皇、女英自比。詩作情感奔放,格調高昂,其風度之瀟灑又遠在崔鶯鶯杜麗娘等風情女子之上。

與這種幽怨情懷相對應的,是這位少女在《秋窗風雨夕》中所呈現的那種驚人的敏感的細膩。該詩雖然在體例上借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並且就其意境而言不及那首唐詩遼闊高遠,但那種為少女所特有的細緻入微的多愁善感卻被抒寫得栩栩如生。愛情的企盼在此全然變成對前景的擔憂。「花謝花飛飛滿天」的濃烈情懷,在此敗落為「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的蕭殺景象。少女的眼淚和秋天的細雨混成一片,在詩歌中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構成一幅淒美之極的秋窗風雨圖。這一圖景是對三十七回中菊花詩會的一個情調上的呼應,即在風流瀟灑的詩魂面前,補上一筆細雨迷濛的命運背景。人物韻文由此入冬,轉入四十九回的蘆雪庭即景和紅梅詩。

同樣的冬景描繪,蘆雪庭即景聯句充滿春天的歡快,而紅梅詩卻在這片快樂中悄悄地透露出些許哀傷,諸如李劼的「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岫煙的「魂飛瘐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寶琴的「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等等。惟有寶玉依然沉溺於大觀園世界的其樂融融,流連忘返,即便「尋春問臘到蓬萊」,也「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霜娥檻外梅」。整個人物韻文至此煙雲籠罩,悄然入夢。五十一回中薛寶琴的《懷古詩》和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似乎是這場詩夢的具體內容。這二組人物詩以悼亡的方式憑弔了歷史,致使整部歷史之恍惚猶如南柯一夢。

林黛玉的《五美吟》須與薛寶琴的《懷古詩》聯繫起來讀,而關於薛寶琴的《懷古詩》本身又應該將前五首和後五首對照著領會。對歷史的評判,在此不是由《史記》或《資治通鑒》那樣的權威史著說了算,而是由這二位有見識有心胸的少女裁定。以薛寶琴的見識,小說由此具體闡發男人如泥女兒似水的史鑒原則;因林黛玉的心胸,小說得以昂然道出中國歷代女子的優秀精華所在。這二組人物詩在史識上的隱喻意味怎麼估計都不為過分。

薛寶琴的前五首懷古詩,是對男性史跡的評判。《赤壁懷古》以「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的輕蔑,對應了第一回中「好了歌」的看破紅塵,然後感歎「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抒發出一種在戰爭面前悲無憫人的人文情懷。《交趾懷古》表明一種重紀綱輕計謀的政治操作立場,面對種種爭端,法紀典章的意義和效用遠勝於謀略廝殺。《鍾山懷古》狠狠諷刺了周顒之類虛偽的以隱士為名的官迷心竅。《淮陰懷古》大力讚揚韓信的人格以針砭世態和感慨人生。《廣陵懷古》認為隋煬帝「只緣佔盡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也即是說那些沒有「佔盡風流」名聲的帝王,又何嘗乾淨過?這五首詩從五個側面將一部二十四史顛翻在地,揭露出這部由男人主宰的歷史的種種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才是值得讚美的精靈所在。在薛寶琴的後五首懷古詩中,幾乎每首都是一曲由衷的頌讚。《桃葉渡懷古》指出:「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青塚懷古》認為,在王昭君面前,「漢家制度誠堪笑,樗棟應慚萬古羞」;《馬嵬懷古》強調「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薄東寺懷古》稱道紅娘」小紅骨賤一身輕」,「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梅花觀懷古》更是充滿深情地唱道:「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如此等等。

整個懷古詩猶如小說獨具的天平,一邊是戰爭,一邊是愛情;一邊是功名利祿,一邊是風流情懷;一邊是男人寫下的歷史,一邊是女兒貢獻的故事,在此取捨分明,褒貶自現。小說借助一顆少女的心靈,表達出對中國歷史的非凡洞察。有了這樣的史識填底,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所展露的心胸就顯得更為恢宏和高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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