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7)

第三章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7)

第三章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7)

論紅樓夢

第三章 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7)

   

其實,按照整部《紅樓夢》在敘述運勢上的自然變換,春夏秋冬的不同氣韻是完全可以感受到的。當然,這不是故事中的四時,而是敘述調性的節氣。小說除了描寫筆法的變幻莫測和敘述章法的出神入化,這種敘述調性的變換乃是又一高妙超凡之處。這使我想起斯賓格勒有關文化演化的四季回說。也許在天才人物和自然世界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神秘的感應聯繫,無論是文化論著還是小說藝術,一旦達到其最高境界,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與自然的生命形態同步,與徜徉於天地之間的鍾毓靈秀之氣渾為一體。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爐火純青的敘述藝術,與其說是人力所為,不如說是大自然的造化。而這也正是太極章法的要旨所在,法乎自然,順其自然,自然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紅樓夢》整個敘述運勢的太極章法與太極拳法在法則上完全相同,與其說人為進取的,不如說順勢化解的。所謂順勢,順自然之勢也。其春夏秋冬的調性氣韻轉換就是順所敘故事的興盛衰亡之勢,興者,春也;盛者,夏也;而衰變則為秋,歸亡則為冬。運勢如是,具體描述亦然。小說從來不干擾其中各個人物的本性本相的展現,不破壞其中諸種細節的內在成因和關聯邏輯,彷彿這一切不是作者精心編造和刻意寫出的,而是自行走入小說作種種展示的。或許正因如此,作者才會在第一回便點明,這一切並非作者杜撰,而是轉述石頭上的記載罷了。人們可以將此理解為小說出自神意,來自蒼茫的天地之間,也可以將此領悟為小說的敘述章法不過是法乎自然式的轉述而已,這種章法的最高境界在於羚羊掛角、踏雪無痕般的無跡可尋,或者借用一句佛教術語,這種章法的性質在於非章法和非非章法。在此,這種章法的高妙又是與上乘功夫全然一致的。

《紅樓夢》敘述章法的自然無為決定了在具體展現上的出神入化,諸如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一招未老,一招又至;既有排山倒海的氣勢,又有綿綿不斷的持續,等等。寫到「劉老姥一進榮國府」時如同山澗小溪,安安靜靜地細細流去;而一旦進入「不肖種種大承笞撻」那樣的回目,立即變得電閃雷鳴,波瀾迭出,一筆筆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直到賈寶玉被抬回床上後,還有一個個充滿戲劇性的細節和場面蜂湧而來。七十八回寶玉作誄一節也同樣如此,對晴雯的哀悼還未全然終止,花叢中又轉出黛玉,從而使敘述將「紅綃帳裡」的悲悼變成對「茜紗窗下」的預言。至於小說的所謂春秋筆法,在敘述上同樣基於這種自然無為的精神。比如「楊妃戲綵蝶」,「飛燕泣殘紅」那一回目,以飛燕對楊妃,似看不用在黛玉和寶釵之間有何褒貶。但聯繫到後來的「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經由寶釵自己對被比作楊貴妃時的惱怒,貶意就自然而然顯現出來了。但這又不是作者故意作貶,而是人物自己為「楊妃」之戲稱作了這樣的註解。同樣,「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中的「愛語」一詞,似也並無諷意;但在薛姨媽具體說出那番愛語時,聰明的紫鵑突然插上一句「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然後薛姨媽的回答馬上就使她的那番愛語在讀者心中留下了強烈的反諷效果。至於有關王夫人的許多筆墨,也大都如此。小說從來不把褒貶主動地強加給人物,而是讓人物自己顯現出來。借用一個黑格爾對美的定義句法,所謂褒貶,在《紅樓夢》中乃是人物本性的自然顯現。

在小說的敘事手法和敘事研究大為發展的今天,論說《紅樓夢》在敘述上的這種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似乎是古色古香的。但我想說的是,儘管本世紀的小說敘事方式上已經發生過二次革命,一次為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芙等人代表的意識流小說,一次是由羅伯·格裡耶和克洛德·西蒙等人為代表的法國新小說,但敘事方式的演講和敘述藝術的成就是不可混淆的兩回事。比如今天話劇藝術顯然在形式上獲得了長足的進展,但誰能說莎士比亞的戲劇過時了呢?同樣,敘述方式的進化並不等敘述藝術的必定成功。相比於《紅樓夢》那樣融驚人的精緻和磅礡的氣勢為一體的純粹和高遠,20世紀小說在敘述方式革命後的諸多經典,如《尤里西斯》、《追憶似水年華》、《嫉妒》、《弗蘭德公路》、《喧嘩與騷動》等等未必就更上一層樓,更不用說模擬這些當代經典之中譯本的那些漢語仿製品。正如《紅樓夢》在意境上具有莎士比亞的豐富和卡夫卡的深邃,在敘事上的藝術造詣,也許以畢加索在繪畫上所達到的創作境界相比擬是比較恰當的。在這樣的藝術作為面前,我們只能說,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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