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3)
第二章 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3)
整個敘述結構所蘊含的這種敘述信息表明,作者的身世遭際,對於研究作者是有意義的,但對於研究《紅樓夢》本身卻是無足重輕的,因為整個小說在作者不過一場夢幻而已。作者自己尚且虛無如此,又何勞研究者們那麼求實,證之鑿鑿呢?
解讀了《紅樓夢》這樣一種以靈魂為核心以通靈為方式的敘述結構,那麼有關整個小說的總體結構的解讀也就順理成章了。與情——靈——夢的敘述結構相應,小說在第一回通過對頑石的神話故事的敘述,展現了意領全書的靈界;然後又在第五回中通過頑石在凡世的現身形象賈寶玉的神遊太虛幻境,推出籠罩整個小說所講說的那個情感世界的夢境;最後,自第十七回以降,小說正式進入那個無論就人物還是就營造而言都已準備停當的大觀園情愛世界,直至最後這個世界煙消雲散,以及作為這個世界的靈魂的賈寶玉的懸崖撒手。按照這樣一種自我相關自我展開的總體結構,小說的結尾似應與開卷一樣,歸於靈界。只是由於作者未能完成全著,而續作者又是不可與作者同日而語的平庸之輩,致使那樣的結局只能猜度而無以目睹。然而,這一由靈轉世,由世入夢,又由夢至情,再是由情而夢,由夢歸靈的結構程序,在小說第一回中,卻是曾由作者以色空說示之的,叫做:
……因空見色,由色傳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從上述結構到色空說之間的轉換,只須將空代之以靈、將色代之以夢即可。當讀者在小說的這種色空說中百般思索以求一解時,殊不知,此間正是對整個結構方式的暗示。所謂因空見色,意謂因為有了靈魂才構想出那樣的夢境;所謂由色傳情,意謂出於那樣的夢境才領略出大觀園那樣多情的女兒世界;所謂傳情入色,意謂那樣的情感雖然美好但畢竟是理想的屬於天國的最終南柯一夢;所謂自色悟空,意謂經歷過這樣一番夢幻後,人也就得以直面自己的靈魂了。在這個過程中,色就其本意雖然與慾念相連,但由於它在《紅樓夢》中被訴諸意淫,故它也就隨之轉意並昇華為太虛幻境式的夢幻。這樣的結構將天上人間經由通靈連接到一起,一方面將塵世的苦難訴諸天上的夢幻,一方面又將靈魂的寓言訴諸人間的寫實,並且天然渾成,不露絲毫斧鑿刀痕,可謂匠心別具,巧奪天工。
有關這種高超的匠心,在此只消示意幾處關鍵的過渡便可瞭然。在第一回中,小說由靈界的頑石神話轉入凡界的人間故事時,只用了幾句話便完成了敘述的轉折。
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
此後,讀者便全然跟著小說從容的敘述進入了世俗世界;然而,及至第五回,秦可卿帶賈寶玉去房中安睡時,突然冒出一夢,便把讀者帶入了太虛幻境。這樣由靈界而塵世、由塵世而幻境的一個大起伏,能使讀者對整個小說的總體輪廓瞭然於胸;並且,假如這裡設置了什麼懸念的話,那麼與其說是對故事情節的關懷,不如說是對人物命運的牽掛。或者說,警幻仙子預告的不是什麼下一個節目,而是少女們的遭際和大觀園的興衰。如此等等。
在明白了由靈轉世,由世轉夢,由夢至情,再由情入夢,由夢至靈的總體結構後,人們可以從中發現,在情——靈——夢三個結構層面上,靈是關鍵,它既是作為不可或缺的中介環節連接
情意和夢境;同時,它又作為整個敘述的先驗前提規定了小說的敘述方式和總體格調乃至情境氛圍等等。而且,作為結構中的中介環節,它還同時是賈寶玉形象靈魂頑石作者曹雪芹這一小說結構所蘊含的敘述結構和主題結構的前提。如
前所述,它在敘述結構中呈現為:
頑石——通靈——作者自敘的石頭記
而它在主題結構中則又呈現為:
頑石——通靈——寶玉——通靈——頑石
如簡約這兩個結構,便是:
頑石——通靈——作者
以及:
頑石——通靈——寶玉
頑石在這兩個結構中的前提性,在其存在論上,恰好就是先於自身的意味。因為整個小說就是一部以頑石為象徵形象的靈魂自敘。頑石的前提性也就是靈魂的先於自身,一如為海德格爾於《存在與時間》中所闡明的存在在此在結構亦即煩的結構中的先於自身之涵義。而且,饒有意味的是,無論是頑石——通靈——作者的敘述結構,還是頑石——通靈——寶玉的主題結構,其結構形式與海德格爾所標畫的那個此在結構完全對稱:
先於自身的——已經在……中的——作為寓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