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1)
第三章 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1)
我想在《紅樓夢》的讀者之中,十個有九個是只讀故事而不讀敘述的,或者說,專注於寫什麼而無視於怎麼寫。這不僅是因為人們對故事情節的興趣往往遠甚於對敘述章法的關注,而且還因為這部小說的整個敘述運勢具有一種無形而又強大的心理磁性,將讀者不知不覺地化解在恢宏而又精緻工巧的細節運作和敘事氛圍裡。相形之下,古今中外沒有一部長篇巨製在敘述上達到如此驚人的爐火純青的操作匠心。有關這種匠心的閱讀,諸如圍棋藝術、中國園林、太極拳法之類的東方文化的根基似乎是不可或缺的知識前提。
毋庸置疑,一旦進入這部小說的閱讀,不管怎麼讀法都不能讀作一幅巨型油畫,以筆觸的強勁、光線的運用、明暗調子的變化、色彩的造型乃至構圖的框架等等加以衡量。如同中國畫藝術那樣,《紅樓夢》所注重的是氣勢和神韻,既具吳帶當風般的飄逸,又兼顧氏三毫般的細膩逼真。當人們沉醉於其細部的生動豐富時,千萬不可忘記其隱喻意味;而在讀者領略其高遠的意境時,又必須將種種意象訴諸小說中哪怕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在此,沒有一筆是閒筆,沒有一個物即便是一個不起眼的丫環或老媽子是游離於故事之外從而可以被忽略的。與驚人的飄逸結合在一起的,是同樣驚人的縝密。或者說,作為一部靈魂自敘,其夢幻部分體現了恢宏的氣勢,而其情感部分則顯示了這個世界的細微末節。整個敘述好比一套功夫深湛的太極拳,其中一招一式都蘊含著豐富的運動機制。我想,閱讀這種太極章法的審美快感,決不下於品味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
如果把從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小說開局作為起勢的話,那麼這個起勢可歸結為三路聚焦,風雲際會。所謂三路聚焦指的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一路虛寫,黛玉進京和寶釵一家隨後入京的二路實寫。雖然聚焦是許多小說或故事影片的常規開局,但這種虛實相間的聚焦方式以及所營造的氣勢和氛圍都不是一般故事的敘述可比肩的。
這種聚焦的明快簡潔,在第一回的頑石神話向甄士隱故事的過渡中便暗示了出來。從挈領全局的神話到具體進入的故事,天上人間,小說僅用一段梯形降格式的文字便完成過渡:
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了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貴富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假如把頑石看作一部攝像機,那麼從茫茫蒼天到地上人間的一個人物以及與這個人物有關的小說力圖敘述的第一個閨閣女子的聚焦過程,只消一段「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式的直推便告便實。具體列出則是:石書——東南——姑蘇城——閶門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甄士隱——小女英蓮。如果說這個梯形降格是一步一格由天至地的實寫,那麼第五回中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由人間到天上的過渡則是與此對應的虛筆。兩相對照,意趣橫生:
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眼前,悠悠蕩蕩,跟著秦氏到了一處。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
上天入地,在小說中是如此的輕鬆隨意,不露痕跡,並且其剪接手法又如此乾淨利索,實在令人歎服。然而,小說在天上人間的過渡時的這種明快,又不等同於簡單。從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天上——人間——仙境的「凹」字形起伏中,蘊含著豐富的主題動機,致使以後的展開部分中獲得滔滔不絕的發展潛能。
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這一路虛寫中,不僅勾勒出榮寧二府的家族背景,而且將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的來歷淵源一氣道出,與第一回中有關頑石的神話互相映照,使頑石這神奇性在其歷史背景上獲得歷歷在目的具象。這一節對話雖然在聚焦上是虛寫,但就頑石——寶玉的形象轉換而言,卻是眉目分明的實寫。如果沒有這一段扎扎實實的鋪墊,那麼第三回中寶玉的出場亮相就會顯得突兀,如同奇峰突起。但因為有了這麼一段生動的演說,寶玉的一言一行都有了與讀者的心理期待相應的呼之欲出的閱讀效應。從頑石到寶玉,經由這段演說的過渡,轉換得天衣無縫。可見,男主人公在小說中的出場,被分作三層環環相扣的鋪敘,第一層是大荒山青埂峰的來歷,第二層是家族背景和歷史淵源,第三層才是如顛似狂神逸靈動的出場亮相,並且與女主人公的光彩形神相照。
有了第二回由頑石至寶玉的鋪墊後,三回四回是兩位女主人公進京的實寫。這二路實寫的區別在於,黛玉進京,小說使用的是類似於影片攝制中的跟拍手法,從林黛玉下船上轎,一路跟進,直至榮府、寧府,順手帶出小說中一系列主要角色;而寶釵進京,小說的筆墨卻用在旁敲側擊似的旁白和側寫上,從一樁人命官司寫起,然後再寫出寶釵閤家上京的緣由。這兩種不同的寫法,並非是作者存心顯示其敘述手法的多變,而是大有深意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