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1)
第二章 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1)
以往的紅學家們總是津津樂道於《紅樓夢》的總綱是在第四回中的「護官符」上,或是在第五回中的太虛幻境裡。其實,只要明白了小說以石為靈、以靈為綱的構思原則,讀者是不難發現小說第一回對其總體結構的統攝性的。其開篇幾乎是一種開宗明義的筆法: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夢幻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
借通靈說石頭,也即是我所說的以石為靈、以靈為綱之意也。接下去,「自己又雲」以下,乃一段作者自敘: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日「賈雨村」云云。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儘管這段自敘強調小說不過是假語村言,但已經將其敘述方式、敘述對像乃至敘述者都已揭示得清清楚楚。正如其敘述方式是「通靈」的方式一樣,其敘述對像乃是主角「石頭」連同一大群「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的閨閣女子,而敘述者則既是作者,又是因其通靈方式而來的那塊石頭,這一點在後一段標畫得更明白。
如果說,小說第一回的首段主要是作者自敘的話,那麼下面一段的敘述則由作者自敘轉入了敘述者角度,並且以「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標明。別以為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變化,它意味著一種非常微妙而又極為重要的敘述層面的轉換。它的意味不僅在於敘述角度從作者轉入敘述者的變換,而且在於它以第三人稱的方式交代了石頭的來歷,從而將這石頭傳記與前面首段中的作者自敘形成絕妙的呼應和意味深長的對稱。這種呼應和對稱的意味在於,作為作者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但作者所說的這塊石頭卻是大有來歷的;而且,由於通靈的敘述方式,作者和那塊石頭又是渾然一體的。似乎是生怕讀者不解這兩者的渾然一體,小說不僅再三點明「夢幻」二字,又是「作者自雲經歷過一番夢幻」,又是「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而且還在說完石頭的傳記之後,特意讓石頭自己也像作者那樣作了一番互相唱和般的自白。此中過渡,僅用了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和「石頭果然答道」便告完成。
「我師何以太癡,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緻了。……」
我想至此,歷經作者自敘、石頭傳記、石頭自白這樣三個敘述層面的變換,讀者應該明白小說開頭所說的通靈方式是一種什麼樣的敘述方式了。似乎是曹雪芹早就料到了後人會把他的小說讀成寫實作品,所以他特意點出通靈的方式,以告訴讀者,此乃夢幻之境,被訴諸神話故事和寓言筆法。也即是說,小說既是寫實的,又是寫意的;在寫實層面上的故事,最終應在寫意層面上獲得終極性的讀解。或者說,整個故事不過是一個夢幻性意象。因此,小說在寫實層面上可稱之為《情僧錄》,在寫意層面上可稱之為《紅樓夢》。情、靈、夢,不僅是小說的三重境界,而且是小說的三個敘述層面。在情的層面上,小說是寫實的,以石頭在凡世的現身形象賈寶玉及其一大群閨閣少女為主角。在靈的層面上,小說是寫意的,以頑石神話為主體,意領整篇小說;而在夢的層面上,小說不過是一個夢幻性寓言,寓言出自其作者曹雪芹之手。
如果人們在這種貌似寫實、實則寫意的敘述方式上繼續深入下去,那麼所獲得的將是同樣的讀解。按照小說首段所提示的敘述方式,在其自敘層面上可得到這樣一個基本的敘述結構:
作者——通靈——石頭。
也即是說,在這個作者自敘的結構中,作者扮演了敘述者,石頭是其敘述對象,而通靈則是其敘述方式。這個敘述結構雖然是基本的,但卻不是本真的。因為作者的敘述者角色僅止於這一段自敘,整個小說的敘述卻並不是被訴諸這樣的自敘而成為一部自傳,而是被訴諸敘述者的敘述從而被寫成一部小說。因此,本真的敘述結構是在第二個層面上的石頭神話中展現的,亦即:
敘述者——通靈——石頭。
在這個敘述結構中,作者退隱了,讓敘述者直接在敘述舞台上亮相,以告訴讀者,這裡出示的不是作者的自傳,而是虛構的小說。在一般的小說中,敘述結構從基本式轉換為本真式也就結束了。也即是說,讓人們知道小說出自哪一個作者,該作者不是以自傳的方式而是以虛構的方式寫成的就可以了。但《紅樓夢》卻不甘心僅止於此,它進一步讓敘述對像站到敘述舞台上作了一番至關重要的表白,從而將敘述結構推入一般作者想像不到的第三個層面,我將此稱為隱喻層。這個隱喻的敘述結構為:
石頭——通靈——作者(作者——通靈——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