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5)
緒論 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5)
現在,我想人們可以明白我在前文所說的《紅樓夢》是一部命運之作的含義所在了。這部巨著雖然經由色意象的創造保存了對文化春天時代的大量回憶,但她骨子裡不是面對歷史的,而是面對命運的。也即是說,歷史的創造在她已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即便是宋明時代那種生機勃勃的情慾,在她也全然作了詩意十足的處理。她的基點不在於色,而在於空。這種空既使她一無所有,又使她蘊含一切。這種空不是空空蕩蕩,而是宇宙學所揭示的那種巨星坍陷後形成的黑洞,於虛無中變幻無窮,深不可測。如果要在這色空意象上找到與之對稱的西方哲學,那麼不是叔本華的意志說,而是海德格爾的存在論。
叔本華的意志理論不是命運之說,而是創造慾望的另一種表達。只是過去的哲學將慾望托付給理想,後來的精神分析學將慾望歸結於本能,而叔本華則把它說成為意志罷了。儘管從意志論中可以伸展出悲劇說,儘管王國維曾經成功地以悲劇說解說了《紅樓夢》,但《紅樓夢》的整個境界卻不在於意志,而在於存在。在此,悲劇只是存在的一種敞開方式,這方式雖然初始,但卻世俗。在夢、靈、情這三層意境上,悲劇只是在情的層面上有意義,一旦進入靈的層面,這一出讓人感慨不已的悲劇只是頑石的下凡走一遭而已。及至夢的層面,《好了歌》及其註解詞更是說得真切,人世諸相,最終都九九歸一。在此,所謂的悲劇不過是人間喜劇的另一種說法。因此,能夠對《紅樓夢》作出比較對位的哲學闡釋的,只能是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所揭示的本體論現象學。
正如《紅樓夢》是一部命運之作一樣,海德格爾哲學是一種詩學,亦即美學。「人類詩意地居住在這地球上」是海氏哲學的核心,也是其深遠的人文境界,這一哲學不僅在其詩意上與《紅樓夢》對稱,而且在其文化的歷史命運上也同樣與之互相共鳴。當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中指出了西方文化的沒落命運後不久,海德格爾就在《存在與時間》中論證了存在的失落。這是一種與《紅樓夢》同樣有悟性的對命運的體認,而且與《紅樓夢》站在同樣的各自文化的沒落位置上。人們可以從海氏的《存在與時間》和《紅樓夢》的比較中感覺到一種毋需交流的溝通,一種心領神會的對稱。這種溝通和對稱,遠甚於西方任何一部文學經典與《紅樓夢》的比較。也許一種歷時性文化在面對一種共時性文化時,往往是其哲學而不是其文學或者藝術與對方直接相對。因為經典的哲學往往是共時的,並且是具有命運意味的。即便如叔本華哲學,也意味著對希特勒的預告,而希特勒現象在其文化涵義上則是西方文化的一種命運。
在《紅樓夢》呈現的夢、靈、情三層意境中,與海德格爾存在論直接對應的是其靈的層面;或者說,在海德格爾哲學中被闡釋為存在的概念,在《紅樓夢》中是以其靈魂的意象出現的。正如對存在的追問貫穿了整個一部《存在與時間》一樣,靈魂意象統領了整部《紅樓夢》的總體結構和敘述風格。追問存在是由於存在面臨著失落的威脅,敬奉靈魂是因為靈魂面臨著寂滅的命運。兩種抒寫,一樣深意。人說英雄所見略同,我說天才所視不二。心靈的真正相通,不僅跨越時空,而且不拘形式,不限於所表達的語言及其方式和風格。我想,一旦這種對稱性被具體展開後,人們一定會於驚奇之餘,現出心領神會的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