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6)
第二章 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6)
曾有人將大觀園中那條清澈的溪水比作高潔的象徵,並且以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為依據。我想這僅僅在將大觀園比作水做的世界對照於大觀園之外的那個泥做的世界的意義上成立,但就大觀園本身而論,流水卻與死亡相關。即便就水之於女兒的象徵意味而言,所謂紅顏薄命,也蘊含著死亡的信息。當年孔子面對溪水尚且歎息「逝者如斯夫」,更何況無情地流經這個落英繽紛的大觀園的流水。正因如此,賈寶玉才不忍心將落花撒入流水;也正因如此,林黛玉才荷鋤葬花,而不是投花於水。這種葬花不是世人心目中所艷羨的優雅情調,而是面對流水這一死亡形象的恐懼。「無盡頭,何處有香丘?」於是「一掊淨土掩風流」。青塚之於死者是歸宿,是家的終極代償,但之於活人卻是一種寬慰,一個美好的願望,祝願死者永世長存。因此葬花既是對花的悲悼,又是對死的抵抗,儘管這種抵抗是如此的嬌弱無力,但它畢竟體現了葬花者對花的執著,或者說對情愛的矢志不移,因為落花乃是情愛的象徵。
《紅樓夢》中有大量的折花、送花、詠花乃至葬花的細節和有關這些細節的詳盡描述。比如一個編柳折花的細節,可以引發一場啖鶯叱燕的戰爭,一個送宮花的契機,竟會附帶一出閨房戲鳳的調侃;而大觀園內的一次次詩社吟詠,更是對花的一遍遍唱贊;至於林黛玉那首著名的葬花詞,一句「花謝花飛飛滿天」,便道盡大觀園內滿世界落英繽紛的情調和氛圍;如果從花的象徵性上讀解,那就是情滿天下的景象。這種以花喻情、詠花抒情的隱喻性敘述,將靈魂在大觀園世界的現身形象鋪展得栩栩如生,沁人心脾,而且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無論是詩社的熱烈,還是葬花的淒婉,都展示得大度有致。中國傳統美學的所謂情景交融,於此獲得了極致性的發揮。
一方面是眼淚和情愛,一方面是流水和落花,大觀園世界以如此一種人文自然互相映襯的景觀,展示出其存在論意味。眼淚和流水的互文,道出一種綿綿不斷的悲懷和詩意十足的畏懼;情愛和落花的對照,推出一種至死不渝的風骨和哀亡沒落的崇高。死亡以眼淚和流水為意象,靈魂以情愛和落花為現身。一場以淚相伴的愛情,一脈流水落花的氣韻,合成一種在死亡面前的審美觀照。死的恐懼在此全然昇華為美的享受。因為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終結,而只是靈魂的回歸。這是一聲純正的歸去來兮,其清厲激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從《紅樓夢》的總體結構到這一在靈、夢、情三個環節上展現的存在論意味,整個敘述方式和敘事信息渾然一體。作為一部小說,敘述是以故事為對象的;而作為一則寓言,故事又是以隱喻為內涵的。或者說,人們在敘述的表層結構中讀到的是故事,而在其深層結構中讀到的則是寓言。故事是頑石的故事,敘述了頑石在人間的生命歷險;寓言是大觀園的寓言,隱喻著一種口腔文化的歷史性終結。因為作為庭院——口腔的象徵,大觀園內沒有其他所有庭院尤其是皇宮內的種種食色慾求和權力爭奪,惟有流水落花而已。中國傳統的庭院——口腔文化原有的攝食本性和消化功能在此被消解得乾乾淨淨。相對於《資治通鑒》或《三國演義》中的那種沒完沒了的角逐和吞噬,《紅樓夢》的作者無疑是幽默的。他的這種幽默在於,他對一個貪婪的似乎永遠吃不飽的民族只說了聲好了,然後朝那張嘴裡扔進幾片花瓣,灌上幾口清水,便揚長而去。至於這個始終停留在口腔期的長不大的小崽子會不會因此餓死,或者能不能由此成仙,他就管不著那麼多了。而曹雪芹以後,王國維的自殺、李叔同的出家、周作人的忍辱負重、陳寅恪的的壁立千仞,也都可以由此讀解。食色文化到了最後關頭,不是被食色撐死,便是吃掉自己。像《紅樓夢》作者那樣的飲水品花作自我超度的,不過是該文化衰亡之際幾個為數寥寥的倖存者。曾有人將他們稱為文化遺民,我想,更為準確的理解,似乎該說成最後的貴族,或者再準確一些,夕陽西下時分向自身敞開的存在(Be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