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5)
第三章 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5)
從上述整個敘述運勢上看,其結構嚴謹而不拘限,其筆法細膩而不纖弱;借用中國書法藝術作比擬,其敘述可謂集顏真卿的渾厚、歐陽洵的靈動於一身,其境界既具王羲之的神韻,又兼張旭懷素那樣的天馬行空。起首一段作者自敘,如同長笛吹出的一個引子,然後是蒼茫渾沌的女媧神話,將頑石輕輕托出,極盡飄逸瀟灑之風度。正值自憐自歎之際,一個降格,枉入紅塵,推出地陷東南之處,富貴風流之地。僅僅第一回,便有如許跌宕變化。
開局的起勢也同樣的出神入化。從頑石的傳奇跌入故事,然後黛玉寶釵分頭進京,如同長江上游的兩條源脈自唐古拉山向下彙集;成河之後,突然一陣風過,吹來一個夢幻,使閱讀隨著寶玉騰雲駕霧地步入太虛幻境。這番神遊雖然沒有任何廝殺氣息,但卻充滿懸念,扣人心弦。直至雲開霧散,人們方才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小孩兒家的雲雨私情。好了,現在第六回出現的是一條鄉間小道,那個村婦劉姥姥匆匆趕路,鏡頭一線跟拍,故事一路跟進。引出秦鐘,引出金鎖。這一路敘述可謂細雨迷濛,於晦暗不明之中捎帶色情兮兮。然後是書房裡的喧鬧,相思局的陰暗等等。渾濁之氣,直至秦氏姐弟命赴黃泉才見消解。然後轉入省親的金碧輝煌,過渡到大觀園世界的徐徐春風。
從第十七到三十二回,整個敘述基調充滿春天的歡快。即便鳳姐寶玉被陷害逢鬼,也不無喜劇氣息。因為這不僅帶出通靈寶玉的佛光高照,而且更加激發和增添了賈母等人對他們叔嫂的厚愛。更消說寶黛之間的柔情密意,大觀園內的其樂融融。相對於後來的桃花行,林黛玉此刻的葬花詞雖然悲切,但還沒有籠罩上死兆的陰影,不過是念叨「一朝春盡紅顏老」而已。這段敘述有點類似於小提琴協奏曲《梁山泊與祝英台》的第二樂章,「同窗共讀」,當然,無論在旋律還是配器上,都要更加豐富更多變化。
金釧的死訊,是飄向大觀園的第一朵烏雲。敘述全然採用側寫渲點的筆法。而且順便讓薛寶釵在王夫人跟前作了精彩表演。這位少女的這類表演在整個小說中並不多見,除了這一處,惟有戲綵蹀、借扇帶機雙敲、蘭言解疑癡、小惠全大體幾處而已。如果說,賈寶玉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中向林黛玉表現出的一片深情是被賈母的一聲輕描淡寫揮落的話,那麼金釧之死的這朵烏雲是被薛寶釵向王夫人的一番勸慰所打散的。如同其他諸多回目一樣,三十二回的回目「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本身便意味著強烈的對照,一面是愛的高潮,一面是死的陰沉,連同比死亡更陰沉的薛寶釵那番勸慰。三十二回是賈政的極僵化思想和寶玉的自由人格的猛烈衝撞。陰極陽極地線火線因為搭成一處而電光閃閃,然後一個短路,賈母急止,賈政下跪。同樣是為寶玉而泣,王夫人有王夫人的哭法,賈母有賈母的痛楚,絕無雷同之處。這之後的寶玉臥床,幾乎花了兩回的筆墨;可謂病床邊風雲際會,並且情趣盎然;又是親嘗蓮葉羹,又是巧結梅化絡;一面罵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一面又在梨香院唱戲的小女孩身上悟認出緣分定。
三十七回詩社興起,同時又有螃蟹宴在園內開張。林黛玉在詩作上奪魁,薛寶釵在宴請中得分,贏得了賈母的高度評價。才情和德行各得其所,然後寶姐姐主動上前,與林妹妹化干戈為玉帛。其中還穿插了在妙玉處的品茶和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一潔一髒的調侃,饒有深意。
這一段敘述雖然在基調上還不至於樂極生悲,但已經不如前面那樣春光明媚了,大觀園內與詩社的高潔相對照的,是宴席上的粗俗。筆法的巧妙在此體現為,詩社的立意會引出螃蟹的歡宴,而劉姥姥的信口開河又激發了情哥哥的癡情遐想。詩的高遠和吃的粗俗,取悅性的胡謅和本真性的情懷被編織到一起,使敘述於從容不迫中顯出色彩斑讕。猶如兩岸風景,花木茂盛,鶯啼燕飛;而探手流水,卻一片冰涼。值此夏日當空時節,秋意似已悄然襲來。
四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大觀園內外兩個世界的燦爛交響,頗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紛繁激亢。鳳姐的潑辣決斷、鴛鴦的心氣高昂、平兒的正直善良、晴雯的剛烈火暴、探春的精明強幹、寶釵的賢慧德行、香菱的聰明可愛、湘雲的天真爛漫、寶琴的不同凡響、詩社的空前繁榮、寧府的祭祀祖宗、榮府的大開宴席……最後是令人最為矚目的寶黛之情的詩意輝煌,在這十四回的敘述中被一一推向極致和高潮,整個故事在此如同燦爛的禮花,凌空怒放。即便第六回至十六回所鋪敘的情慾頑主們,也在此經由鳳姐潑醋、鴛鴦絕偶和呆霸王遭苦打之類妙趣橫生的段落,被痛痛快快地奚落嘲諷了一番。如果可以用春夏秋冬來形容十七回以後的敘述色彩和氛圍的話,那麼從十七回到三十二回是明媚的春天,從三十三回到這四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則是日趨繁麗的夏季;而五十八回到七十八回開始瀰漫瀰漫起越來越蕭殺的陣陣秋意,七十九回以後逐漸步入日益酷冷的數九寒冬,直至那一片白茫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