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3)
第一章 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3)
然而,在那樣一個末日世界裡,《紅樓夢》出示王熙鳳和探春那樣的貴族形象雖然聲勢奪人,但終究是哀歌唱挽。人們在此讀到的只不過是創造能力,而沒有任何創造結果。創造者本身的才能似乎全都具備,但她們失落的卻是一個創造的時代。她們的時代既沒有浮士德時代那樣的明快節奏,也沒有思嘉萊社會的青春氣息。這種歷史性的悲哀就好比兇猛的豹子雖然威武高貴,但它們生存的前提——森林卻已經消失了。在此,所謂森林,象徵著一種平民社會。
在人類歷史上,使具有貴族意味或者說文化意味精神意味的歷史進取成為可能的,既不是走狗綿羊的奴隸社會,也不是只剩下豹的審美精神的貴族社會,而恰好就是以等價交換為原則的平民社會。這種等價交換不僅是商品經濟的流通尺度,同樣也是人際關係的平等準則,它使競爭有了必需具備的起跑線。就此而言,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與其說是一幕喜劇,不如說是一出悲劇。它以對貴族風度的審美踐踏了商業社會的原則,這種不公平表明,作者在面對歷史的時候,寧願選擇美學,而不願讚揚進取以求與歷史同步。相比之下「GonewiththeWind」似乎在審美和歷史的天平上比較平衡,那部小說雖然也感慨南方貴族的隨風而去,落花流水,但終同樣正視北方社會所代表的歷史潮流,並且讓一位南方貴族小姐扮演了浮士德式的角色。在此,思嘉萊的貴族意味與其說在於昔日的榮耀,不如說在於重建家園、振興經濟的驕傲。南方的榮耀也許不無審美價值,但北方的進取卻是實實在在的歷史精神。正是這種歷史精神而不是那樣的榮耀構成了以後的美國社會,一個典型的平民社會,一塊典型的自由國土;創造,而不是生存成為這個社會的最高原則。人性的全部高貴都在人們的創造活動中體現出來,而不在於玩弄昔日的家族風度。只要具備豹的精神和豹的意志,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貴族。
由此可見,貴族一詞,在我的字典裡並不是意指身份而是強調精神,並且與人性相關。它有時訴諸創造的意志,有時訴諸歷史的靈魂。它在其本質上與其說訴諸創造的意志,不如說訴諸歷史的靈魂。它在其本質上與其說是進取的,不如說是審美的。尤其是當它全然以靈魂的形象體現出來時,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清澈晶瑩的藝術世界,而這正是一部《紅樓夢》所敘述的主體形象——大觀園裡的少男少女們。
撇開走狗綿羊的道德準則,甚至揚棄豹子形象的進取心理,我們就可以在人類精神的最高境界——純粹的審美觀照上,進入《紅樓夢》展示的大觀園世界。在這裡,豹不是作為威武的形象,而是作為高貴的靈魂出現的。它不是進攻的,而是無為的;不是侵略的,而是恪守的;不是獲取的,而是拒絕的;不是歷史的,而是命運的;不是文明的高蹈,而文化的靈光。魏晉風度,陶令歸隱,超凡出俗的仙風道骨,葦川渡江的達摩神韻,諸如引類,大凡曹雪芹所能領略的全部靈氣和全部感悟,都被修煉得爐火純青之後,被不動聲色地注入這一神奇晶瑩的女兒世界。
這種高貴的精神風貌以強烈的個性形象呈現出來的,是晴雯這個首屈一指的俏丫環。所謂「身為下賤,心比天高」,一語道出這個少女形象的精神底蘊。這是一個沒有絲毫奴才氣息或綿羊腔調的奴隸,她敢對賈寶玉任性撒嬌,也敢對王夫人冒犯撒野;無拘無束,敢做敢當,從而成為大觀園內最為自由的靈魂。或許正因為如此,她的屈死才值得賈寶玉為她專門撰寫了那篇哀婉淒楚的絕唱《芙蓉女兒誄》。多情公子在誄文中長歌當哭,極盡唱贊,諸如:
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化月不足喻其色。
相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
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
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血淚,灑向西風;梓澤默默余哀,訴憑冷月。
小說不惜傾注如許筆墨,引經據典,暢訴悲懷,使這個少女形象光芒四射,使這顆高貴的靈魂在那個女兒世界上空盡情飛翔。同時,水漲船高,烘雲托月,將另一個少女的靈魂襯托得更為高潔,更為光芒照人。這裡指的是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