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女強人的管理藝術
在MBA鋪天蓋地的今天,《紅樓夢》居然與《韋爾奇自傳》一樣引起管理界的重視。例如,倪潤峰就特別欣賞王熙鳳的管理才能,同時也指出王熙鳳存有權威性不足的弱點。有的論者為王熙鳳封了一個「維持會會長」的頭銜,認為王熙鳳的權威管理是維持性的,不能適應市場經濟的需要。事實上,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提供了兩種不同的管理模式,塑造了兩種不同的管理權威:一是貪婪集權型,主要以王熙鳳為代表;二是創新分權型,主要以賈探春、薛寶釵為代表。
王熙鳳是維持會會長還是掘墓人
我們先來看看王熙鳳的「管理權威」的屬性。應該說,在協理寧國府時,王熙鳳最出色地表現了她的管理才能。
首先,王熙鳳對寧國府做了一次家族診斷。她極其尖銳地指出,寧國府存有「五大弊病」:「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列專管,臨期推諉;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管束,無臉者不能上進。」
針對這五大弊病,王熙鳳決定採用猛藥。一到寧國府,她就發表了措辭極其強硬的就職演說:「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再別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
根據這一思路,王熙鳳開始制定規則,按崗定編,強化監管。這一措施收到了效果,寧國府的面貌立刻改變了。由此可見,王熙鳳的權威性確實是很強的。
然而,同樣是這個王熙鳳,在給賈母理喪時卻出乎意料地陷入「權威性不足」的泥潭困境。她既調不動人,也調不動錢,只得哀求眾人:「大娘嬸子們可憐我吧!我上頭挨了好些說,為的是你們不齊截,叫人笑話。明兒你們豁出些辛苦來罷!」儘管如此,仍然玩不轉,被氣得「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一甜,便噴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栽倒在地」。
為什麼王熙鳳在協理寧國府時威重令行,而給賈母理喪時卻權威不足、指揮失靈呢?這是因為,王熙鳳的權威主要依靠賈母和娘家做靠山。一旦靠山倒了,王熙鳳的權威便馬上土崩瓦解。
其次,王熙鳳肆無忌憚地以權謀私、行賄受賄、盤剝眾人,在賈府上下積怨極深,毫無人緣。對於這一點,她本人也意識到了:「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
顯而易見,王熙鳳實際上並沒有真正的權威,有的僅僅是一時的權勢而已;靠山一倒,便寸步難行,一敗塗地,任憑她再有管理才能也無力回天。
還應該指出的是,正是王熙鳳的這種貪婪和瘋狂才給賈府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因此,王熙鳳並不是賈府的維持會會長;恰恰相反,她是賈府真正的掘墓人。在《紅樓夢》裡,王熙鳳的下場實際上是最慘的。這是完全符合歷史邏輯的,也值得王熙鳳的崇拜者們不斷地深思和反省。
賈探春是利益為重的積極改革者
在《紅樓夢》五十六回中,曹雪芹以一個章回的篇幅,完整地描繪了發生在大觀園裡的經濟改革故事,並塑造了與王熙鳳完全不同的管理權威賈探春、薛寶釵。
為了克服賈府的經濟危機,賈探春憑借自己對當時正處於萌芽狀態的市場經濟的敏感,富有創意地推出了一個全新的改革舉措:採用公開競標的方式,把大觀園分包給園中的老媽媽們。這樣一來,一個消費性的大觀園就被改造成了一個生產性的種植園,捉襟見肘的賈府經濟也因此找到了一個新的生長點。
對於賈探春的經濟改革,薛寶釵予以充分的支持。然而,在指導思想上,兩人卻存在著嚴重的分歧。賈探春對她的改革相當自負,鮮明地打出了她的改革旗號:「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窮堯舜之辭,背孔孟之道。」在賈探春看來,既然經濟改革的目的在「利」,那麼打出「背孔孟之道」的旗號就是順理成章的。很顯然,賈探春對於改革的思考是直線式的。
為此,薛寶釵尖銳地批評她說:「你才辦了兩天的事,就利慾熏心。」薛寶釵指出:「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世俗去了。」實質上就是要以孔子的「義利觀」來指導這場經濟改革,以防止改革滑向物慾橫流的邪路。實事求是地說,薛寶釵的這一思想是非常深刻的。在薛寶釵的改革理念中,已自覺地包含了對於單純商業利益的理性超越。薛寶釵的這一改革理念,應該說是曹雪芹為當時正在轉型的中國社會重塑一個新的道德規範的積極嘗試。
儘管賈探春片面求利的改革指導思想受到了薛寶釵的批評,但她的直線式的思維模式卻一時難以完全扭轉。例如,賈探春只看到承包的種種好處:「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
與賈探春不同,薛寶釵卻考慮到承包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她清醒地意識到,能夠直接承包並得到好處的只是少數人,大多數人心裡仍是不服的。如果不考慮大多數人的利益,那麼承包就可能因得不到大多數人的支持而遭遇種種意想不到的挫折。因此,薛寶釵建議,承包者年終時拿出若干弔錢來分給也在園中辛苦的老媽媽們,讓她們也能分享改革的成果。
她對承包者說:「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顧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支花兒,你們有冤案還沒處投呢。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了。」
薛寶釵這一「小惠」主張,不僅兼顧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同時也為承包者的經營提供了新的保證,的確是一個符合「惠而不費」原則的雙贏高招。
賈探春的直線式思維還影響到她對管理流程的改革思考。她考慮到,「若年終算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了一層皮」。賈探春認為,「如今這院子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的手,每年歸賬,竟歸到裡頭來才好」。
對此,薛寶釵再次表示反對:「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份的,他就攬一宗事去。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
薛寶釵的反對意見顯然是正確的。因為從本質上說,歸賬到賬房和歸賬到園子裡頭,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關係。從純粹的管理角度來說,同樣存在著重複算賬的麻煩,而承包者同樣存在著會被園子裡的新賬房剝皮的可能。因此,薛寶釵所提出的這些物質層面的改革主張,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承包者和眾人的普遍歡迎。
薛寶釵是利義全一的高級管理人才
由於賈探春的思維是直線式的,因而她的改革思路只是停留在物質層面上。薛寶釵則不同,她在完成物質層面的思考之後,更進一步展開了精神層面的思考。為了給改革營造一個良好的環境,薛寶釵提出了配套的改革措施,強化治安管理。她對老媽媽們說:「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偷懶總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事實上,薛寶釵上任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強治安管理,每天晚上帶人各處巡查。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她對改革環境的重視。
薛寶釵和王熙鳳一樣,深知管人是要討人嫌的。但她的處理風格卻和王熙鳳完全不同,她在就職演說中說道:「我本也不該管這事。就你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閒,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們太太又多病,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閒人,就是街坊鄰居,也要幫個忙兒,何況是姨娘托我?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輸,再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
薛寶釵把自己參與管理說成是身不由己、萬般無奈的事情,這樣不僅在相當程度上淡化了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的矛盾,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贏得了被管理者的同情。即使是強化治安管理,薛寶釵也不是金剛怒目式的,而是循循善誘,盡可能啟發人們的羞恥之心。事實證明,薛寶釵的這套柔性管理確實具有很強的感化作用,人們對此都口服心服。
由於有了薛寶釵的新設計,賈探春的這次承包改革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正如李紈所說:「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生產者的積極性被充分地調動起來了。「因今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護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間又有姑娘們行著船夾泥的、種藕的。」同時,生產者的責任性也大大加強了。春燕道:「這一帶地方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媽管著。她一得了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怕有人糟蹋。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亂動。」
還應該強調的是,與王熙鳳相比,甚至與賈探春相比,薛寶釵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管理實權。但是我們完全可以說,《紅樓夢》中真正的管理權威就是薛寶釵。杜拉克就說過:「不論一個人的職位有多高,如果只是一味地看重權力,那麼,他就只能列入從屬的地位;反之,不論一個人職位多麼低下,如果他能從整體思考並負起成果的責任,他就可以列入高級管理層。」按照杜拉克的這一標準,薛寶釵顯然是可以進入「高級管理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