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家世與《紅樓夢》的政治主題（二次修訂稿）
曹雪芹家世與《紅樓夢》的政治主題
黃大榮
這是給自己出的一道難題，試圖跨越曹學、紅學兩個學科，在曹學的核心問題曹雪芹家世與紅學的重大問題《紅樓夢》的內裡文章(政治主題)之間，找到某種相互印證的關係。探求這種關係，也就要同時探求曹雪芹對生活素材的藝術處理的獨特方式或技巧。因此，它的文學意義不言而喻。不過，我將力圖避開曹學的考證和紅學的「宏大敘事」，盡可能從文本的豐富內容來完成敘述。應該說，在前人汗牛充棟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探求的成功率可以有五成六成的把握。對於曹雪芹家世，我將梳理出我能夠接受的前人研究成果，而對於《紅樓夢》政治主題的發抉，又是對前者的一個檢驗。
一 從胡適和魯迅的紅樓夢研究說起
胡適是現代新紅學和曹學的奠基人。他的功績在於：提出「自傳說」，否定了索隱派穿鑿附會的研究方法，讓紅學走上了科學考證和文本研究的正路；發現了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甲戌抄本，讓世人得以認知曹雪芹原著的真實面貌；對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研究作了開拓性的工作。但是，作為現代紅學的早期學者，他佔有的資料有限，又偏重宏觀研究，他的許多結論在今天受到質疑，當不足為怪。比如，他認為《紅樓夢》是從「盛世」開筆的；由於堅持自傳說，作者必得親歷曹家盛世，他便將曹雪芹的生年主觀地提前了近十年；對於曹家的衰敗，他簡單歸咎於「坐吃山空」；最難以理解的是，作為第一個脂評本的發現者，他對經過篡改、補續的程乙本竟會情有獨鍾，等等。而魯迅並沒有專門從事《紅樓夢》的研究，憑著他犀利的文學眼光，看準了戚序本更接近雪芹原著而加以採納；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他將紅樓夢歸入「人情小說」，準確的抓住了這部作品的第一主題——描寫金陵十二釵的性格、命運。對於小說的第二主題——政治主題，他做出了在當時堪稱振聾發聵的判斷：
雍正六年，鈽度危├垡喙楸本徊恢我穎嗆蟛蓯纖圃餼薇洌葉俾洹?/p>
我們將會看到，魯迅的關於曹家經歷過前後兩次劫難的判斷與今人的研究成果，何等驚人的契合！而這一結論，又將決定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在時間和空間的準確定位！
二 曹雪芹家世
我們對《紅樓夢》（本文從俗稱，專指《脂硯齋重評石頭記》80回本，以下不另注）的作者知道多少呢？先看作品本身透露的信息。第一回：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甲戌眉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甲戌眉批：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
這裡，脂硯齋明確指出，曹雪芹豈止是他自己說的「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他本人就是原作者！唯一的作者！所有想要動搖曹雪芹著作權的人，必須先要否定脂評本和脂硯齋其人的存在，於是，近年出現了諸如「程前脂後」、「脂評本是後人作偽」的論點。不過這些都經不起一駁，故此不贅。
文中還有兩條極為重要的脂批：
【甲戌雙行夾批：此是第一首標題詩。甲戌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月淚筆。】（第一回）
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庚辰雙行夾批：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第五十二回）
前面一條，標示出了一個極重要的時間坐標——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即1763年。周汝昌認為批語紀年「甲午」乃「甲申」的誤抄，「壬午」是批者誤記，他根據敦敏編年詩集《懋齋詩鈔》，斷定雪芹卒年應為癸未除夕，即1764年，兩種看法相差一年。又，據敦誠《挽曹雪芹》 乾隆二十九年（一七六四年） ：
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
孤兒渺漠魂應逐，新婦飄零目豈瞑。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惟有青山淚，絮酒生芻上舊坰。
按照卒年上推40年，曹雪芹當生於1724年，即雍正二年。周汝昌先生細考文本，雪芹生年應為1724年農曆四月二十六日，13歲那年，這天適逢芒種節；雪芹壽四十。
後面一條，雪芹避「寅」字諱，當是曹寅之後人！而曹寅曾任江寧織造，應當是有歷史記載的。1975年，刊於康熙六十年的《上元縣志》（現藏日本內閣文庫）中的《曹璽傳》終於被發現：
曹璽，字完璧。其先出自宋樞密武惠王彬後。……大父世選，令瀋陽有聲。世選生振彥，初，扈從入關，累遷浙江鹽發參議使，遂生璽。璽少好學，沉深有大志，及壯補侍衛，隨王師征山右有功。康熙二年，特簡督理江寧織造。……子寅，……仍督織江寧。特敕加通政使，持節兼巡兩淮鹽政。孫顒，字孚若。嗣任三載，因赴都染疾，上日遣太醫調治，尋卒。上歎息不止，因命仲孫罡醇討焓埂ｎ字昂友，好古嗜學，紹聞衣德，識者以為曹氏世有其人云。
這裡，將曹世選——曹振彥——曹璽——曹寅——曹顒、曹畈蓯銜宕竊氐囊荒苛巳渙恕？上講苧├壅庖槐駁睦罰沅蚊渙恕２茱J有一遺腹子，名曹天祐，「官州同」，顯然不是寫《紅樓夢》的曹雪芹（雪芹沒有做過官，而且他還有個弟弟名棠村）；曹鈽蕖靶悅保ǔ討燉硌砭右埃床懷觥逗炻巍罰購芟袷親髕分械募終腦汀Ｄ敲矗├壑豢贍蓯遣茴之子！
三 曹雪芹家世（續）
1.百年榮華：雪芹先祖歸清，建立有戰功；曹璽之妻孫氏，又是康熙的乳母，康熙南巡時親書「萱瑞堂」相賜，稱她是「自家人」。璽、寅及顒釗謂臁Ｒ紋詡洌肫淠詰芩罩葜燉鐸悖步蛹菘滴?2次，花銀子如流水。曹家享受了近百年的富貴榮華。而曹寅又是一位詩人，兼工書畫戲曲，曾奉命纂輯《全唐詩》《佩文韻府》，所以又是「詩禮簪纓之族」。
2.家遭巨變：1723年，雍正（胤禛）即位，廢太子胤乃以及胤禛的其他兄弟，被治死、幽囚，胤禛並開始窮治其黨羽。先是曹家至親李煦因虧空庫銀被罷官，曹家的虧空更是天文數字，立時陷入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雍正五、六年，曹李兩家先後因「他事」罹禍：李因查出曾買了5個蘇州女子送給胤熼，曹鉅蚵賠琛奧}意」被革職抄家，舉家以待罪之身，北遷京都。曹羆宜馇疲怪揮幸郵健３逼幣倉恢登揭櫻】杉聳鋇牟薌乙丫恰澳┤饋保歡赫姆⒛眩膊⒎淺誥迷穎欽紋群Γ〔薌頁鍪掄庖荒輳苧├勱?歲。
3.短暫中興：雍正末期，其四子碩寶親王弘歷已開始主政，政治空氣有所緩和。1736年，雍正不知何故暴亡，乾隆（弘歷）即位，寬赦天下，平反冤獄。先是免除了曹家的巨額負債，接著，雪芹的高祖曹振彥被誥封為資政大夫，曹家解除了政治犯的罪名。同時，曹寅的妹夫傅鼐，授刑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掌握重權；曹雪芹的表兄福彭亦得以重用，做了正白旗滿洲都統。周汝昌認為，前此曹家有一位女兒，被選入宮中，做了乾隆的妾侍(此論當存疑，後文另敘)。至乾隆四年，曹家出現了5年左右的短暫的中興。這期間，曹雪芹正當12歲到17歲。
4.二次大禍：關於曹家的二次抄沒，已經沒有直接的歷史材料可以徵引，這些材料很可能被乾隆銷毀了。但周汝昌先生找到了間接的證據。我們將談到，《紅樓夢》後半部寫的「抄沒」，正是影射的這一次，所以有必要引述周先生的論證。乾隆四年（1739年）十月發生了一次重大政治事件：宗人府議奏「莊親王（雍正之弟，乾隆之叔）允祿與弘晰、弘升、弘昌、弘皎等（親王）結黨營私，往來詭秘」，請將莊親王等革去王爵、永遠圈禁。這個案子，原是交由曹家至親刑部尚書福彭審理的，非常奇怪的是，從乾隆四年冬到七年冬天，福彭從歷史檔案中消失了蹤影，而到七年十二月，清史檔案裡才又見到他的名字。這是一次「叛逆」事件，一旦福彭在其中受到牽連，曹家絕難倖免！ 「六親同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毫無疑義！結合當時人對曹家另一至親傅鼐的評議，說他「寬於接下太雜」，「失察家人」，曹家必然會擔上「朋黨政治」的干係。曹家的這一次大難的具體真相，既無史料可征，而《紅樓夢》的後半部又已迷失無考，恐怕真的要成為千古之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