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夢解紅樓》書摘:恭王府傳奇

《周汝昌夢解紅樓》書摘:恭王府傳奇

《周汝昌夢解紅樓》書摘:恭王府傳奇

紅學研究

北京什剎海環抱著一座神秘的古王府,那兒天天遊客盈門,國際嘉賓更是為數不少,令人格外矚目——這就是聞名寰宇的恭王府。此府,前部為邸第,包括九道大庭院;後部即府第之北是一座花園,目下開放的還只是花園的這一部分。

聽人說:人位德國客人,看了園子,對這座保護完整的私家花園極致驚喜激賞之意,表示應該列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珍貴項目內,可與皇家園林、紫禁城比肩。國內呢,一個有趣的現象更為奇特:不少新婚的郎婦、伉麗相偕,專門要到此園來拍照,以為婚禮留念。

如此不同凡響。

那麼她(園子)的魅力何在呢?

要回答此問,長談須萬言大文,短講則只需一句白話——原來此園的地點(前身)曾與《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大有關係。

新婚的愛侶,特意要在「大觀園」留影,意味深長,那絕不會是要民清末的「六爺」(恭親王奕祈)結什麼「不解之緣」。

此園地點即大觀園遺址?誰說的?有證據嗎?

有證有據,話是清代及民初的民間父老、歷史學家、詩人、哲士……都這麼說的。

「恭王府」之名,並非不對,但只表明末代府主是恭親王罷了,它的前身歷史,極為豐富多彩。最早可以追溯到金代,這兒曾是皇家的東北郊園,離宮別苑——名叫萬寧宮。元、明兩代,什剎海畔留下了不少名園甲第,明代此處的大慈恩寺,有花園,宰臣李東陽、大太監李廣,都曾居此「蓬萊」仙境(湖、河環抱四圍),都有園林;直到清代蔣廷錫的賜第在此,乾隆帝的御書匾仍然是「秀比蓬壺」四字。所以曹雪芹讓李紈作詩,開頭就是「秀水明山抱復迴(huai),風流文采勝蓬萊。」字字合符,事事實境。

那一帶居民父老眾口一詞:六爺府為西府,就是小說中的榮國府(指地點遺存)。此說來歷久遠,到府園歸於輔仁大學時,從校長、教授到工友,都認同這個「閭巷傳聞」,信服不疑,——還把一位洋教授與其住處比為「林美人」與「瀟湘館」(園之東部垂花門內)。

《老殘遊記》作者劉鐵雲的子侄輩在三十年代住進了「東府」(康熙皇子胤-的故府,因是雍正的反對者,被廢),其四公子劉大紳(留日學者,哲學家)為紀東、西兩府的歷史傳說及實境,寫了四首七律詩。其中「夾道中分榮國第」,正是數百來的二府相鄰、只隔一巷的實況之吟詠(可惜巷已拆改,全非舊貌)。

可見此種閭巷傳聞,大有文獻可證(獻,即耆宿口述史跡),並不能以胡說斥之,論學要重文尊獻,豈可輕薄詆詞。

有人說,此府此園始自和珅(乾隆後期),以前無有,云云。此純屬不考之過。和珅詩中明寫園中舊有「壽椿樓」,卻讓姬妾居於樓中,「壽椿」是敬父之詞,顯為舊主所築(如今也找不到此樓的遺跡,可知歷次易主拆改變化巨大)。園中「天香庭院」匾,早於和珅年代。出慎郡王之手筆。其它明代建築的鐵證,地下出土的明瓷,諸般反證,斷非和珅始建。

世上的事,目光不同,想法各異,乃是常情,於是恭王府園(前身)與大觀園是否有關,亦有仁智之見。例如有專家並無一項論證,卻公開表示二者無關。這就不屬於學術(史地)研究的性質了,故無從討論。再如一種說法,以為這可能是把明珠府的事混而為一了(因舊說謂《紅樓》所寫是明珠之子納蘭容若的事,屬「索隱派」主張)。這充其量又只不過是揣度而想當然,還是不屬學術研究範圍,因為明珠府在什剎海北岸西端,此地居民父老,世代為鄰,怎麼會把左鄰右舍都分之不清,鬧到一處去?況且那兒也沒有「夾道中分」的建築格局可言。所以當地老住戶聽那揣度,會覺得是「外鄉人」之「隔岸觀花」了。

只一句話,幾點空談,都無法否定證據重重的事實。恭王府之所以獨得保存,其實也正是紅學之力。離開學術文化,離開《紅樓夢》,只憑一個「恭王」,則此府此園能有多大的魅力?其生命血脈源流會有多大的積蓄?仁人智士,皆有深思。

戊寅閏五月,為府園修復10週年而作。

* * * * * * *

把恭王府孤立起來,我連一句都不想講它,遑論三講。所以要講它,就是因為它與《紅樓夢》有關。

怎麼一個有關?說來話長,那是一部書的事,而不是一篇短文能說清的。只揀要點各講幾句,也就是了。要點之一,是府的建築佈局,九道大院落,橫看中東西三路,縱看前中後三進,儀門以內,各路之間,有夾道。最北(後)有後樓。這和雪芹所寫的榮國府,簡直一樣。我在四十年代憑小說畫出一幅草圖,那時我連「恭王府」的名字都不曉得,是後來輔仁大學數學系的一位老教授寫信告知於我,說:你畫的圖,和我校女生部這座老府的佈局一模一樣!他邀我去看看——這是1954年我剛從成都調回北京所接到的第一封信。

令人驚訝的不只這一點。此府的地理位置,也與芹書所寫吻合。《紅樓夢》寫的,以北京西城名目為多,而又偏北。比如,賈敬卒於郊外道觀中,其靈柩入城治喪,是進「北下門」。寶玉偷祭金釧,私出城門,從家裡後門上馬,那馬只拐了幾個彎就是「出北門的大道」。薛蟠被柳湘蓮用拳頭教訓了一頓,也是在「北門外」葦子坑裡。北京北面有二門,東為安定門,是上首;西為德勝門,是下首。可見「北下門」即指德勝門,而榮國府的模特兒實距德勝門不遠——這正是恭王府的位置。諸如此類的書中內證,我早年也舉了很多。

更令我驚訝的是,拙著1953年出版以後,才逐步地得知,這一帶老居民,本來早都傳說,這就是榮國府大觀園,而這種傳說,我找文字記載的痕跡的線索,最晚的也在道光末年,那時恭親王還沒住進這座大府,正在空著。那麼,這一傳說無法解釋為「受周汝昌的影響」,因為它比我「古老」得多呀。

還有很多層次的巧合,就使得本來不肯相信的人拿不出整個否定的好辦法。

但是否定最後的撒手鑭拋出了,計有兩點反對理由:一是據乾隆早期地圖,此處不是大府,是一般民宅。二是恭王一家人「喜歡」《紅樓夢》,所以他的後花園是仿照小說改的。

你聽,這都夠有力的吧。現在北京出的旅遊小冊子,有一本裡面就特筆大書云:「恭王府說」已由「不少」專家進行「大量」研究、查閱「大量」資料,組合予「否定」了!我給他洩洩底,所謂「不少」,所謂「大量」又加「大量」,不過就指上述兩點。

那兩點有科學價值嗎?我不敢妄斷,須由內行公議。據古建築專家陳從周先生考察,此府現存東牆最古,不會晚於明代嘉靖九年(1530年)建成的北京西城的帝王廟古跡,有早無晚。府與園內部。幾處皆有明代建築的確證。

我的友人園林界高級工程師趙光華先生,研究此一地帶歷史地理,恭王府這個「點」前後左右被幾所王府包圍著。他質疑說:難道有哪個平民老百姓能在這個「府堆」核心夾縫裡做住戶,而他的院牆比帝王廟氣勢還雄偉?他不相信這裡原是「空地」或「民居」說。

至於恭親王家竟會拿著一本《紅樓夢》去照貓畫個園虎,此說尤奇。前年此園部分開放時,《北京日報》有文章,載明採訪愛新覺羅氏原府主後人溥先生,問他這個問題,他答說:「恭王府裡根本就不許有《紅樓夢》。」

此語可供有關研究者參考思索。

倡此說者,忘記了一個歷史事實:拙考一句也沒有說園子「全像」大觀園,我畫出的只是府院圖。輔大老教授以及很多人驚訝於吻合的,也是指這處大府而言。假使有誰力主園子是「仿紅樓」的作品,我就要請問一句:難道一座王府,也會照小說來蓋造嗎?不知幾千年中華史上可有此例?

其實這只是一個簡單的邏輯小考題,根本夠不上什麼學術考辨。但也得絮絮如此,讀者能諒解嗎?如以為煩,而不加諒,我是一點兒也不覺意外的,因為誰能想得到裡面有那麼多事故呢。

這並非閒談一段,而是中華文化史上一大公案。六十年代初,滬《文匯報》登載了大觀園文章,受到「四人幫」的嚴厲的公開訓斥,「文革」中這題目成為該報的批鬥的主要項目之一,有關的幾位同志為此吃夠了苦頭!後來逼得出了一條人命——我是從報刊文章中窺見一二的,詳情自然不可盡曉。我舉這個例,是為了說明「恭王府說」能否令人信服,豈容自封自是;但是「人家也總有些理由」,人家也「進行了大量研究,查閱了大量資料」,才下的結論。

恭王府位於北海之北,什剎海之西,北京師範大學之東,早先是一處四面水抱的「蓬萊仙島」。

在明清兩代,這裡都屬於皇家宮中的太監或內務府管轄的範圍,宰相、掌權的大太監、親郡王的府邸,以及貴家的名園勝景,都聚於這個「特區」地帶。

最早的建築歷史,可以追溯到金代,金世宗在這兒興建了一處離宮,規模弘麗,——那時間,在杭州「行都」,還是南宋才宗的年代呢,也就是范石湖、楊誠齋、陸放翁這些大詩人生活的年代。

賈元春

雪芹為小說設色皴染,處處別具匠心。他寫看戲,也不是單為了熱鬧,圖一個取悅於世俗之人;而是各寓深意。清虛觀打醮,禮成之後,例有戲文娛樂,於是就在神前拈戲——用抽籤拈鬮的方式來決定戲目。這不禁令人想到:《紅樓夢》已經寫了兩次在大場面中的戲文節目,而兩次都與元妃有關係。一次是她來省親,一次就是傳諭打醮。兩番戲目,都由她引起。

脂硯批語,常常說到一個藝術用語,叫做「特犯不犯」。此是何義?蓋謂雪芹專門喜歡自尋這種難題——故意要與前文相犯,顯有某種重疊之處,可是在他寫來,卻又各有特色,各有精意,雖似有同,實又有異。比如只這看戲一節,前番是點戲,是請貴人按自己的心意去「圈定」節目;而此次是拈戲,全不由人作主。兩番的戲目,又有其相同之點——就是都隱寓著全部書的大局要旨,可是細一尋按,又兩番各有特異之處。這正是雪芹擅長的一個獨特的藝術手法。這是很難的事,俗手不敢如此自己難自己,勉強要作,結果也會是令人徒有疊床架屋之感,略無柳暗花明之致。咱們不妨借此機會,作一小小比較。

元妃省親時點戲戲目: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緣》,第四出《離魂》。

榮府打醮時拈戲戲目:第一本《白蛇記》,第二本《滿床笏》,第三本《南柯記》。

脂硯批語揭明,省親時四出戲依次寓意是暗伏全部書的四大關目,即:伏賈府之敗,伏元妃之死,伏甄寶玉送玉,伏黛玉之死。依此可推,打醮時三出戲必然也有寓意可尋。相較之下,我們看到兩組戲目的所伏之事,都是隱喻賈府的盛極而衰。這是兩者相同的一面。但也有相異的一面,即是前組中家勢敗亡和寶黛之不幸兩條線交糅在一起,而後組則只是隱喻家勢敗亡的一面,並沒有寶黛之事顯示於戲目之中。

再一點不同之處,是省親時「正場」演罷之後,還有「加碼」,又找補了一出《相約相罵》;而打醮因是神前拈戲,自無追加之理。《相約相罵》,也是暗寓黛玉之事。

但是,如果稍一細心,便又會覺察出雪芹的筆法是極活的,富於變換的。比如省親一回,戲目裡既有了寶黛之事的隱喻在內,書文中則一字不及;而打醮一回,戲目裡不涉寶黛之事,可是書文中卻明寫二人因到清虛觀而引起的一場特大風波。即此以觀,同而不同,不同而又實同,說明了凡一涉元妃的場面,實際上卻總是暗中與寶黛之事大有關聯。

若從這一角度再來重讀張道士提親的文章,必然對雪芹的文心又增添一番體會。

說到此處,不妨作一小結,所得結論是:元春對於榮府的命運和寶黛的姻緣,都是一個至關緊要的人物。平安醮,卻包含無限不平不安之兆。

然而,元春對賈府敗亡的關係,容易理解;至於她對寶黛婚姻大事的關係到底是怎麼樣的,至今還是一個很大的問號。關於這個重大問題,實應另設專講細論才行,此刻只能單說一點:那元春在游幸大觀園點戲時,最欣賞的是齡官這個女孩子,所以才特諭著她加演一出——賈薔讓她演《遊園驚夢》,她執意不肯,這才改演《相約相罵》。而這齡官(就是「畫薔」的主角)不但性格屬於黛玉類型,就連相貌也酷似黛玉,書中明敘大家都看出她扮上戲,活像林姑娘,只不敢說出口來,卻被湘雲不管不顧,一語道破。再者就是黛玉後來在中秋月夜與湘雲聯吟時告訴湘雲說:像凸碧山莊、凹晶溪館等等許多匾額,都是當日寶玉未曾題完時由她補題的,賈政看了十分喜歡,就都採用了(當然也是要奏請元妃同意的),這一切,都說明了元春對於黛玉並無惡感,正是非常愛賞於她。可是不知由於何故,等到賜下紅麝串的時候,不是黛玉與寶玉的賜品相同,卻是寶釵與寶玉的一樣。因此寶玉才十分疑心,說:「別是傳錯了吧?」

看來,隱隱約約,此中大有文章了!又由此可知,打醮一回書,特筆涉及寶黛,非無故矣!

《紅樓夢》,照魯迅先生的理解認識,是一部「正因寫實,轉成新鮮」的小說。書中明言「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雖歷百年……」所以書文的內涵,主體是雍正末年、乾隆改元,以至乾隆四五年間的事(此截至八十回而言)。清代皇族都是強弓硬馬的武將,到了「百年」時期,軍事戰爭已非主要功業,但滿洲皇室、貴族,仍然要保持習武的傳統。怎麼習呢?就是以打圍(獵)為習練騎射本領的重要方式。

皇帝每年都要到口外去避暑,去打圍。那地點相當於現今的河北省承德及其西北的圍場縣,距京八百里。那時的旗人貴家公子,因習於逸樂享受,已經視打圍為苦事了。書中第二十六回,有一段特提鐵網山打圍的事,看似閒文,卻正是伏筆要害。

那是薛蟠請客,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忽然來了,因久不見,又臉上帶有一處青傷,問起緣故,方知就從三月二十八跟他父親到鐵網山打圍去了,臉上是讓鷹的翅膀劃傷的。這貴公子彼時就說:我沒法兒,只得去;不然咱們一起聚會多麼樂,會自去尋那苦惱去?還又說,此行有一件「不幸中之大幸」,前文還特提與「仇都尉」打架的事。隱隱約約,內藏無限丘壑,大有文章在後面。

原來,在歷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變。

乾隆四年(1739),皇族內四家老親王(康熙之子)的本人或子侄,許多人聯合密謀,另立了自己的「朝廷」機構,準備推翻乾隆(舊恩怨還是在報復雍正的殘殺骨肉),至此暴露,獲罪者不計其數。到次年,乾隆又舉行「秋獮」,在圍場又遇到莊親王王子的密計,險遭不測,幸被發現,將主犯囚禁後,假裝無事,照樣行圍,以安人心。這種歷史事態,曲折地反映於小說之內。元春的死,正是在她隨駕到口外圍場期間,事變猝起,她亂中被敵對勢力的人員乘機殺害了。

這就是「望家鄉、路遠山高」的真情和痛語。

這也就是她的簿冊判詞所說的——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虎兕,語出《論語》,兩種力最大的獸,比喻二強相鬥。元春死於非命,年方二十〔注〕。元春歸省,自己點的四出戲,第二出是《長生殿》,脂硯齋批語也點破了:這齣戲暗伏了元春之死。這怎麼講?原來此戲演的是唐明皇、楊貴妃的事跡,楊貴妃正是死在隨明皇入蜀逃難的路上,被迫縊死的!李義山的名句:「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六軍不行,妃子只好以自己的性命解圍了。這就是元春大小姐的悲劇。

註:元春的冊子上,畫有一張弓,此或諧音「宮」。但另一義即清代宮中有以弓弦縊死后妃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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