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的性格與性格化手法
性格化是寫實的要求。人物性格本身就是現實,是現實主義文學目光的聚集點。但寫起性格來難免有所過濾、誇張,渲染勾勒的結果將更文學更小說更不寫實。《紅樓夢》中王熙鳳寫得最像活人,幾面都寫到了,既寫了她的左右逢源、無往不勝,又寫到了她的四面楚歌、危機四伏,賈母也寫的好,聲氣栩栩。寫寶釵似乎太強調了她的城府、少年老成和永遠正確絕對正確,使人產生不相信她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的感覺,甚至使人毛骨聳然。寶釵太「淨化」了。襲人同類性格,由於「初試雲雨情」,由於被李嬤嬤痛罵,由於挨了寶玉一個「窩心腳」,由於常被晴雯嘲弄挖苦,就顯得真實得多。她後來改嫁蔣玉菡自然不足為病,一些文以人此來貶斥她實在是本身的觀念陳腐冬烘, 她的醜陋主要在於給王夫人打的小報告,這個小報告顛倒黑白、賊喊捉賊,從輿論上思想上將王夫人推向砍殺晴雯芳官司棋的位置,將黛玉同樣推向了岌岌可危與不名譽的處境。或者可以說,襲人的匯報,為抄檢大觀園做了思想鋪墊,而她因此得了便宜,得了殘羹剩飯、舊衣裳與特殊補助費二兩銀子一弔錢——厭襲人者或譏之為特務活動經費。很難說襲人是有意做特務。這種無意的特務活動,這種隨著這個家族的觀念、習慣、運轉機制而自然而然地出現的特務行為與特務人材,確實比有意的特務任命與特務安排更可怕。
其他人物性格描寫之絕妙,不可勝數。唯趙姨娘、賈環、賈赦、邢夫人、王善保等嫌臉譜化或簡單化,幾個人物一出現就尷尬,一出現就丟醜,而且一出現就失敗。顯然作者不待見她們,傾向性過於明顯。如賈環制個燈謎也搞得不通,這種帶有偏見的描寫甚至反使讀者覺得作者是有意糟踐他。連看電視劇時我都同情可憐巴巴的賈環。
尤三姐的性格描寫則是另一種情況,潑辣剛烈,痛快淋漓,一掃大觀園的酸文假醋,慵懶萎靡。大開大合,大鬧大悲,大轉大變,她的個性與遭遇極富戲劇性,作為「紅樓戲」,「二尤」或「尤三姐」很適合搬上戲曲舞台。也許正是這種戲劇性的凸出,這種表現上的戲劇性誇張,使尤三姐的性格的可信性受到一些影響。尤三姐開始出場時是個巾幗豪傑,也不妨說是個女流氓。六十五回寫尤三姐「無恥老辣」,「竟真是她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她」,令人咋舌。在男女關係問題上,一切以男性為中心的佔有、玩弄、欺凌、糟踐觀念占統治地位的時候,三姐能掌握主動,以功為守,也著實火辣地來勁,男可以嫖女女也可以嫖男,這種性觀念其實是進了一步。「思嫁柳二郎」並說破了以後,她立刻變成了另一個人,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既很有性格又令人覺得終是經過作者處理分明的結果。一個小說人物前後判若兩人,可與比類的似乎只有《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與《復活》中的聶赫留道夫。但這兩個人物的「惡」的描寫不過虛虛帶過,作家雨果與托爾斯泰下功夫的還是寫他們懺悔後的至善至聖,仍然不像尤三姐前後對比是如此之涇渭之明。以三姐的性格能夠在對柳湘蓮的愛情的淨化下立地成佛麼?不太可信。柳二郎悔婚也未必就是冷面冷心。從與薛蟠的關係上,我們已經曉得,柳湘蓮是相當潔身自好的。
尤三姐之死也是戲劇化。「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這種語言富有傳統戲曲的間離審美效果,實在不是現實主義更不是體驗入微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尤三姐「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這幾句關於三姐自刎的細節描寫也嫌粗略失真,甚至讓人覺得寫得太輕巧艷麗,缺少與現實主義不可分的人道主義的份量。細節上似也不盡可信:在兩個男人近前自殺會是那麼容易,那麼乾脆利索的吧?賈璉、湘蓮竟然連攔阻的意圖也沒表示,是他們不想攔還是三姐劍法如電呢?順手一抹,就能斷氣?此劍莫非是干將莫邪?如此「吹毛斷玉,削鐵如泥?」柳湘蓮畢竟不是刺客不是武官不是《水滸傳》中人物,佩戴實戰性能如此出色的武器做什麼?又如何將這樣的武器做為定婚的信物?如果用實戰用的劍做訂婚信物,不等於用現今裝好子彈的衝鋒鎗做婚姻禮物嗎?尤三姐這麼會用劍嗎?她這樣熟悉解剖學能迅雷不及掩耳般的一下割斷動脈嗎?割斷動脈一下子會噴出多少血來,賈璉尤二姐湘蓮還能那樣冷靜地討論責任問題嗎?即使一下割斷動脈,也不會馬上變成死寂的殭屍,自殺者的四肢、身體乃至聲音語言還會有種種彌留之際的蠕動活動響動。怎麼一個字都沒有寫呢?再對比一下曹雪芹寫服裝寫吃喝寫做詩等場面的細緻入微,不能不令人懷疑尤三姐的結局與其說是出自作者的見聞,不如說是出自作者的想像了。
在寫作手法上乃至創作方法上,《紅樓夢》既是自成一體又是不拘一格:寫人物或虛(秦可卿)或實(王熙鳳),或濃(尤三姐)或淡(尤二姐),或莊(賈政、王夫人、元春)或諧(薛蟠、賈蓉、茗煙),或客觀地旁觀地寫(寶釵)或鑽到人物心裡寫(寶玉、黛玉),或正面寫(晴雯、襲人)或側面寫(芳官、香菱),或立體地寫全面地寫,或只寫幾點(司棋乃至探春),或收(紫鵑、鴛鴦)或縱(幾個婆子)……都能為我所用,形成雜多的統一,卻也相當不統一不平衡。研究一下尤三姐的性格描寫,確有令人不甚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