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千古說紅樓
最淺顯的道理往往最容易被人忽略,看似高深莫測的《紅樓夢》研究似乎也在驗證和重複著這一道理。近百年來,數量龐大的紅學家們在浩若煙海的史籍中苦苦尋覓,對《紅樓夢》的作者、家世等所謂學術問題極盡大海撈針之能事,對曹雪芹的遠祖一直追溯到三國時。但這種繁瑣複雜的研究背後恰恰掩蓋了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紅樓夢》是一部小說,是一部描寫悲劇的優秀抒情小說,而這正是《紅樓夢》面世至今流行不衰的根本所在,也正是廣大讀者喜愛這部小說的奧秘所在。
儘管讀《紅樓夢》因個人的經歷、觀念、趣味的不同而出現「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之類的多聲部變奏。但紛繁蕪雜的喧鬧表象背後有一個基本的共識,那就是先賢王國維所說的:「《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一字千金,原因就在於它抓住了理解《紅樓夢》的關鍵所在。
的確,《紅樓夢》如同一支深沉哀婉的悲劇交響曲,全書大大小小的各類悲劇組成各種錯落有致的音符,這些悲劇觸及到社會人生的各個層面,使整部小說瀰漫著一種淒清幽怨的感傷情調。受到最多關注的自然是那個刻骨銘心的愛情婚姻悲劇。在小說中,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以及他與薛寶釵的婚姻悲劇構成整個悲劇的主聲部。從相知相愛到生死兩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始終清如山泉,發自真情。不僅僅是形貌上的吸引,更多的是相互理解基礎上的情投意合。他們也曾經猜忌過、誤會過、爭吵過,其中既有觀念上的矛盾,又有性格上的衝突,最終達到了靈魂深處的默契和溝通。相對以前才子佳人小說中一見鍾情、詩書訂盟的愛情故事,《紅樓夢》的愛情描寫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度,同現代社會中所宣揚的愛情理念有頗多相合之處,因而具有先鋒色彩。由於賈寶玉思想觀念與行為方式上的特立獨行、卓然不群,林黛玉性格方面的孤芳自賞、不同俗流以及她對賈寶玉的理解和支持,他們的愛情本身就具有一種異端性和叛逆性,與當時正統的思想觀念格格不入。在強大的社會重壓下,這種愛情顯得格外脆弱,注定是只能開花而不能結果,以悲劇而告終也是在所難免。
對賈寶玉來講,在他與林黛玉的木石前盟之外,還有與薛寶釵的金玉良緣可以選擇。薛寶釵也是才貌兼具的絕世佳人,更是許多男人心目中的賢妻良母。但與近乎不食人間煙火、生活在藝術中的林黛玉截然相反,她更嚮往滾滾紅塵間的各種快樂,善於控制感情,言行舉止無不合乎禮,合乎社會道德規範。她多次規勸賈寶玉要讀書仕進,儘管她明知道這會激起賈寶玉的反感,將自己推到賈寶玉的對立面,使其感情天平偏向林黛玉,但她的堅定信仰和強烈的責任感促使她這麼做。這種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選擇,也可以看作情與禮的選擇,對賈寶玉而言,更意味著生存方式的選擇,是詩意地棲居還是現實地生存,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但這種選擇只能付諸個人的情感。在後四十回中,所有的恩怨被戲劇性地完成了,一個並不高明但很有效力的掉包計使一切變得十分簡單。在寶、釵成親的鼓樂聲中,林黛玉淚盡而逝,木石前盟伴著如雨的淚水化作永恆的遺憾。但金玉良緣最終使薛寶釵也成為無辜的受害者,賈寶玉的撒手而去使其對生活的美好願望變成遙遙無期的期待。在這場愛情、婚姻的角逐中,寶、黛、釵三人都是失敗者和悲劇人物。悲劇並非源自三人的性格缺陷,而是來自那個壓抑個性和自由的社會氛圍和禮法制度,特別是與之有關的婚姻制度。小說作者在第五回中稱該書「悲金悼玉」,還是大有深意的。
沒有人否認,在《紅樓夢》中的人物中,著墨最多、最顯靈性的是女性,尤其是那群天真爛漫、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妙齡少女。作者在小說開頭曾明確說自己的創作意圖之一就是要「使閨閣昭傳」,在小說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所飲茶酒名為「千紅一窟」、「萬艷同悲」,實則暗喻「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之意,要為這些千紅萬艷唱哀歌。在小說的前半部,作者為這些少女們設計了一個人間伊甸園——大觀園,並為她們安排了一個惜香憐玉、飽有兒女情腸的看護神——賈寶玉。在大觀園中,她們結社賦詩、宴飲嬉戲,無拘無束,盡情展示生命所賦予的青春活力和個性自由。也正是這種充滿歡快、浪漫氣息的詳盡描繪,後文少女們的死亡離散才顯得格外淒清悲涼。在男權社會中,女性無法擺脫被奴役、被支配的命運,很快,這些少女們一個個走出大觀園,或婚嫁、或衰老、或夭折,被無情吞噬、毀滅。青春少女無疑象徵著人間最美好的事物,她們的悲劇也是整個社會的悲劇。一個社會如果連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如青春、浪漫、真情都保不住的話,其存在的合理性就要受到質疑。當紅消香斷、群芳凋零之時,末世的降臨也就為時不遠了。
對《紅樓夢》中那些個性鮮明、不同俗流者來講,他們時時刻刻感受到喪失選擇的痛苦和屈從世俗的無奈。結果,人生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無常和虛無的悲劇,這並非佛教的刻意宣傳,而是活生生的現實。在一個良性發展的社會裡,每個人都應有選擇前途和歸宿的權利,但賈寶玉就失去了這些,他厭惡八股,無意仕進,喜歡「雜學旁收」,與姐妹們廝守,這與社會對其的定位、家族的利益是相悖的,被世人目為叛逆異端也屬自然。黛玉死後,他最終棄絕俗世,「撒手懸崖」,以自我放逐的方式進行了那個時代最為決然的抗爭。與賈寶玉形成對比的是探春,她雖為閨閣秀女,但「才自精明志自高」,志在「補天」,曾在短暫管理家務的過程中顯示出不讓鬚眉的見識和才幹。但在男權社會中,她的女兒身份就注定了其最終的抱負難展,家族的腐朽沒落更使這一切成為泡影。棄親別家,離鄉遠適的結局使「生於末世運偏消」這句話顯得分外沉重和枯澀。
婚戀的不幸、韶華的遠逝、人生的悲苦,所有這些最終以社會家族的衰敗沒落悲劇表現出來。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賈府,也曾有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極盛時光,這從小說中對秦可卿葬禮的精細描繪裡可見一斑。但由於家族成員特別是那些身負家族重任的男人們的無能和破壞,整個家族輝煌百年、盛極一時之後,終於無可奈何地走上日暮途窮的末路。翻開小說,家族成員的奢侈浮華、糜費鋪張,相互間的勾心鬥角、欺騙獻媚,種種醜行,隨處可見。老一代的男人,要麼如賈赦貪婪荒淫,要麼如賈政庸碌無為;年輕的一代,如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更是一群聚賭嫖娼、淫縱放蕩之徒。家族後繼無人的危機並不僅僅體現在賈寶玉一個人身上,超前的異端和無恥的墮落形成一股強大的破壞力,共同敲響家族的喪鐘。終於,在小說的結尾,賈府被抄,徹底走向破敗,「樹倒猢猻散」,正像作者所形容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作者身處康乾盛世,目光卻投向了種種奢華表象背後的沒落,也正是這份敏銳和危機感使曹雪芹成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小說家。閱讀小說時那種交織著失落和惆悵的複雜感覺並非簡單的人物死亡、家族破敗所能概括,隨著作者如泣如訴、充滿詩情的筆墨,我們領略了人生、社會、世界之間的最為奇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