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2)

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2)

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2)

紅樓評論

    明、清小說理論與評點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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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參見 敏澤,《中國美學思想史》(山東:齊魯書社,1987年7月第1版),頁367。

    除了承繼著,我國一脈固有的「情采」美學觀外,更接近於脂硯齋時代明、清兩朝盛行的小說評點系統與小說理論中「虛」與「實」辨證的思想,都對於脂硯齋在《石頭記》一書的評點,有著重要而直接的影響。

    在小說理論與小說評點中,對於小說「虛」、「實」觀念的取捨,部分的文人,仍是有著相當矛盾的情結。當然,這也不一定完全是他們的過錯。在這裡,我們先借葉朗先生的一段文章,以作為我們談這個問題的引子。「在脂硯齋以前,小說美學家在這個問題上有兩種互相對立的看法:一種以葉晝、金聖歎、張竹坡等人為代表,認為藝術的真實性就是寫出「真情」,寫出「人物情理」,而並非指「實有其事」、「實有其人」;另一種以毛宗崗為代表,認為藝術的真實性就是「實敘帝王之實,真而可考」,也就是把藝術的真實性完全等同於歷史實錄的真實性。」4會有這樣的混淆,主要是因為在中國的「小說」系統中,實際上是有著兩種不同的「小說」觀念在其中。

    一種即是最早源自於對「小說」界定的班固在<藝文志>中提出「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的「古小說」,或有人稱其為版本目錄學小說。這樣的觀念,是來自於我國固有的推崇史學,重視史官的固有概念。史書的內容,是有憑有據的事實,史官「實錄」的觀念意識,也深植於我國歷代各朝文人的「潛意識」之中。連有「作意好奇」成分的唐傳奇,實際上也並未完全脫離史書、史官意識,更是相當大的程度仍是在承接的如此的史學意識,從他們為文章定名為「某記」、「某傳」,或在文章結尾處,模仿太史公曰,跳出來總結全篇,可以看出仍有著這樣的影響。

    另外,我們實際上,也有著接近於西方近代小說概念的「小說」觀念,與小說作品。若是,對唐傳奇的西方近代小說性質有所存疑,至少,可以往上推到我國章回小說的產生。章回小說的小說性質,已經是比較接近於近代西方的小說概念,這也是我國內的另一種「小說」。就是因為根本上,我國對於「小說」,實際上是有著兩套不同的系統概念,再加上「古小說」的源流較早,以及我國一向是重史書、輕「小說」,會有這樣對「小說」在本身性質上的認識不清,仍是情有可原的。

    正是有著兩種「小說」觀的混淆,才有著如毛宗崗在《三國演義》一書序中指出的「據實指陳,非屬臆造,堪與經史相表裡」的對小說性質的認識不清,將「小說」當成是稗官野史,甚至可與正史相參造。與蔡元放《東周列國志》一書序文中曰:「別本都是假話,如《封神》、《水滸》、《西遊記》等書,全是劈空撰出。即如《三國誌》,最為近實,亦復有許多造作在內。《列國志》卻不然,有一件說一件,有一句說一句,連記事實也記不了,哪裡還有功夫去添造。」5這皆為淆亂了兩種「小說」觀本質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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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參見 葉朗,《中國小說美學》(台北:天山出版社),頁249~250。

5 參見 黃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頁415。

    自然,也會有人是有著對「小說」本質,比較清楚的認識。如明朝萬曆年間的「謝肇淛在《五雜俎》卷一五中對小說的藝術真實性,有明確的認識,進行了反覆的論述。謝氏說:「凡為小說及雜劇戲文,須是虛實相半,方為遊戲三昧之筆,亦要情景造極而止,不必問其有無也。」為了情景造極,必須虛與實互相交融滲透,用虛構的故事表現生活的情理,對小說藝術虛構給予了充分肯定。基於這一基本觀點,他批評《三國演義》《宣和遺事》「事太實則近腐,可以說里巷小兒,而不足為士君子道也」,明確主張小說創作要超越生活事實的局限。謝氏對小說戲曲與史傳有明確的區分,他說:「近來作小說,稍涉怪誕,人便笑其不經,而新出雜劇,若《浣紗》《青衫》《義乳》《孤兒》等作,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則看史傳足矣,何名為戲?」謝氏非常贊同胡應麟關於戲文「無往而非戲」的看法,共同論述了小說戲曲的虛構特點。小說戲曲雖是虛構獨創,不是生活的事實,卻有「至理」存在其中,表達了生活的情理,也就是說具有藝術的真實性。」6

明朝末年的「馮夢龍的文學真實觀較深入。他在《警世通言序》中說:「野史盡真乎?曰:不必也。盡膺乎?曰:不必也。…事真而理不膺,即事膺而理亦真,不害於風化,不謬於至賢,不戾於詩書經史,此者其可廢乎!」馮夢龍認為小說不必是實錄,不一定是真人真事;又認為小說創作也不能憑空杜撰;再者,小說創作也不是對生活素材僅作去偽存真的選擇。那麼,小說的真實性是怎麼樣的呢?馮夢龍提到人、事、理三者的統一,做到「事真而理不膺,即事膺而理亦真」,這裡的「事」指小說中的故事情節,「理」指現實生活的情理,只要合乎生活的情理,即使事件是虛構的,其藝術上也是真實的。」7馮夢龍的「事真而理不膺,即事膺而理亦真」,談的是「虛」與「實」,也就是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關係問題。眾所皆知,馮夢龍是一位致力於提倡話本小說的文人,他對小說本質相當程度的認識,可以當成是某種指標。

    到了清朝的金豐,也以為「從來創說者不宜盡出於虛,而亦不必盡出於實。苟事事皆虛,則過於誕妄,無以服考古之心;事事皆實,則失於平庸,而無以動一時之聽。…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娓娓乎有令人聽之而忘倦矣。」8這都說明了,小說理論上,關於「虛」、「實」的小說本質認識,在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小說創作認識上,都對著脂硯齋的小說觀,有著正確的導引。那關於最為相近的小說評點上呢?

在小說評點的借鏡上,相信對脂硯齋的小說評點,是有深刻的直接影響。如署名李贄,而實際上為葉晝評點9的《容與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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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參見 王汝梅、張羽,《中國小說理論史》(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頁67。

7 同上書,頁76。

8 參見 黃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頁372。

中,如「《水滸傳》事節都是假的,說來卻似逼真,所以為妙。」(第一回評),又如「《水滸傳》文字原是假的,只為他描寫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以與天地相終始。」(第十回評)這即是葉朗所說的,「葉晝強調的小說的真實性,並不排斥藝術虛構。」10從葉晝的評點,已經可以看出,應該是代表著一部分的文人,都已經相當的認清,我國實際上兩種小說觀並行的實質內涵,尤其是作為接近於近代西方小說的「小說」創作本質。

    談到了《水滸傳》,是有一部份人,對它身為一部「小說」的實質內涵認識不清,卻又受之前史傳觀念的影響,總是淆亂不已。不僅是葉晝已認清《水滸傳》身為小說虛構的本質,在清朝的王望如,又有更清楚一步的認知。他在順治十四年(1657)重校七十回本《水滸傳》,在卷首評曰:「一百八人未必盡有其人,而著《水滸》者,則既已著其人矣;一百八人未必盡有其事,而著《水滸》者,則既已著其事矣。既已著其人,不得謂無其人;既已著其事,不得謂無其事。且縱觀古往今來,興亡紛亂之際,如《水滸》之人之事者,如較列眉,如指諸掌,又不可勝數,則又安得不借題發論,而就事言事也哉?…若《水滸》之人之事,譬諸鐘磬,敲者有心,聞者有意,初不等之於海市蜃樓,幻也而答之以真。」11王望如在此,已經又比葉晝又更加前進了一小步,從他的加著的卷首前評,可以清楚的看出,他真的是清楚的認識到「小說」應有虛構的本事,《水滸傳》所用的人、事、物,不論在史實上,是否真有其人其事,在《水滸傳》這本小說當中,就不必如考究史書般對待,因為「小說」的本質就是虛構,它必定要在生活真實上,去提煉它的藝術形象,故而「又安得不借題發論,而就事言事也哉?」,「敲者有心,聞者有意」,「幻也而答之以真」。「幻也而答之以真」也就是王望如總結其觀點,相當重要的一句話。也就是,認清「虛構」的小說創作本質,佐以藝術提煉的小說創作技巧,昇華它的生活真實的本真,進而創造出「合情合理」的「藝術真實」。

明末清初的金人瑞,他所評點的《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也有著與王望如相同,對「小說」本質的正確認識。在他評點的《第五才子書水滸傳》,有著<讀第五才子書法>一文,提到:「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運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手,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運事既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12到了金聖歎時,對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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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現存萬曆三十九年(公元1611)左右,袁無涯刊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全傳》評點,才是出自李贄手筆。而葉晝是一個長期被埋沒的人物,埋沒的主要原因,是他所寫的評點和其它著作,出版時都沒有署他自己的名字,多半是署李贄的名字,如容與堂刊一百回本的《水滸傳》就是署李贄之名,而實際上為葉晝所評點。參見 葉朗,《中國小說美學》(台北:天山出版社),頁27~30。

10參見 葉朗,《中國小說美學》(台北:天山出版社),頁36。

11 參見 施耐庵,《水滸傳》(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頁37。

12 參見 金聖歎,《金聖歎文集》(四川:巴蜀書社,1997年11月第1版),頁235。

「《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運事。」這樣十分清楚的認知,對於小說在創作中,該有的「因文運事」虛構的本質,脂硯齋相信是有所幫助的。因為在脂評中,對於金聖歎小說評點的高度仰慕,從評點中是可以看的出來的。如:

 

      「寫盡寶、黛無限心曲,假使聖歎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甲辰本,第三十回夾評。)( 428)13

 

    到了離脂硯齋時代更加相近的張竹坡,他在評點《金瓶梅》一書,也曾提到:「似有一人親曾執筆,在清河縣前,西門家裡,大大小小,前前後後,碗兒碟兒,一一記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謂為操筆伸紙做出來的。」14《石頭記》有受《金瓶梅》一書的影響,這也是難以否認。《金瓶梅》一書現實主義的筆法,與張竹坡美學的影響,對雪芹與脂硯是有所借鏡的。

    而我們還可以進一步發現到,脂硯齋的「真正情理之文」的小說美學觀,在有了之前所述諸多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對他更加直接的影響,很可能就是受張竹坡評點《金瓶梅》的影響。何以見得?「張竹坡繼承詩文論中的「情理」概念,賦予新的含義。他把情理作為人物性格的本質特性、內在依據而提出,強調「討得情理」的重要。《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四十三說:「做文章不過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百回長文,亦只是情理二字。於一個人的心中,討出一個人的情理,則一個人的傳得矣。雖前後夾雜眾人的話,而此一人開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開口便得情理,由於討出這一人的情理,方開口耳。」由情理而決定人物在某種場合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情,指人情、性情。理,在現實日常生活之中。」15張竹坡評點《金瓶梅》的「情理」美學論,已經是相當接近脂硯所謂「真正情理之文」的價值核心,是可視之為之雛型,亦未可得知。

在論述了,脂硯齋應該有受到中國固有的美學理論影響,包含中國一貫有的「情」、「文」一體論,與「情采」美學觀。再加上,離脂硯齋時代還很近的前人們,對於小說「虛」、「實」觀的辯駁,與葉晝、王望如、金聖歎的對「小說」創作本質上,苦口婆心的辨正,與張竹坡的「情理」美學觀,這都是構成脂硯齋小說美學觀,不可忽視的理論溯源,與基礎概念的一貫承接。以下,將該開始談論脂硯齋的小說美學觀核心--「真正情理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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