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10)
(2). 評點：「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境；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甲戌本，第二回眉評。)( 106頁)
論者個人亦感覺，《石頭記》一書，尤其起始幾回之寫法，多是「別小說中所無之法」。許多神妙處，難以一一詳明。此處，說及借賈雨村之口，先品評榮、寧二府之情況，也是難得之結構。當時之小說寫法，若是此處，恐怕就是個話說榮、寧二府如何、如何…開始，絕不會有此巧妙安排。
原文：「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石頭記》第二回)
(3).評點：「真千古奇文奇情。」(甲戌本，第二回側評。)( 110頁)
女人是水做的，相信在當時是早已有的說法，但是說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卻是聞所未聞，曹雪芹之獨筆。為著鋪陳全文寶玉偏喜女兒，厭惡男人，真可謂是匠心獨具之作。
原文：「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石頭記》第二回)
(4).評點：「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甲戌本，第二回眉評。)( 111頁)
同上處之道理。但是被打的吃疼不過時，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這樣「調侃寓意」的巧思，仍是十分驚人。
原文：「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問道：「神仙姐姐」」(《石頭記》第五回)
(5).評點：「千古未聞之奇稱，寫來竟成千古未聞之奇語，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甲戌本，第五回側評。)( 156頁)
稱仙女為「姐姐」，相信也只有曹雪芹有這等才情了！妙的很溫馨！而此「神仙姐姐」之妙文，賈寶玉之妙人，也被近代金庸《天龍八部》的段譽所「模仿」，但是兩者之「差距」，金與曹相距恐怕還是很大的！
原文：「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石頭記》第五回)
(6).評點：「接得無痕跡。歷來小說中之夢未見此一醒。」(戚序本，第五回夾評。)( 166頁)
早先小說中於惡夢中驚醒，恐怕還多真是醒得很普通，多是嚇醒之類的。而此處，借寶玉之丫頭一句「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既顯其別緻，有顯其寶玉身為一富貴世家千金子弟，上上下下極其呵護之「情理」！妙哉！
原文：「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石頭記》第八回)
(7).評點：「「不離不棄」與「莫失莫忘」相對，所謂越出越奇。「芳齡永繼」又與「仙壽恆昌」一對。請合目而讀之。問諸公歷來小說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換新眼目。」(己卯本，第八回夾評。)( 198頁)
《石頭記》中也實在是不乏一些雪芹「破窠舊」的新奇妙文。想是作者因不肯多是因襲舊文，文章既是有其真「情理」為本，就不怕寫出來的文字不「體貼」內容，這應非是作者只為「為賦新辭」而已，若僅是如此，想必文章多是華麗而不貼合實情。但是，綜觀《石頭記》一書，卻未見矯柔造作。脂硯齋之眼光，應是在此。
原文：「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只聽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石頭記》第十五回)
(8).評點：「請掩卷細思此刻形景，真可噴飯。歷來風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庚辰本，第十五回側評。)( 254頁)
舊小說中，典雅的如唐傳奇，寫風月文字多為雅而不俗，淫而不艷。若降至明清的才子佳人小說，則已多失雅正，若又至所謂艷情小說，則多是肉慾俗筆，難登大雅。但《石頭記》此處，寫秦鍾與尼庵裡的小尼姑智能兒，風月偷情，曹雪芹當然不俗，點到即可，乃雅中之雅。正可謂雅正中富有風趣，真是難得之筆，他人難及之處！雖是小小一處，仍可見原作者之高雅，評點者之不俗。
原文：「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石頭記》第十六回)
(9).評點：「如聞其聲。試問誰曾見都判來，觀此則又見一都判跳出來。調侃世情固深，然遊戲筆墨一至於此，真可壓倒古今小說。這才算是小說。」(甲戌本，第十六回夾評。)( 270頁)
此處一大段，是寫秦鍾病重之時，鬼差欲拘提秦鍾一段之文字。前一個評點，脂硯也說：「以破色取笑，非如別書認真說鬼話也」(庚辰本，第十六回眉評。)( 270頁)。這是說，此處以鬼差現身拘提，非真是傳揚民俗神鬼，乃是一藝術形象之昇華，說出生活之「情理」，雖是「調侃世情」，但藝術真實的美感(也即是脂硯齋所形容的遊戲筆墨)，這樣寓「情理」於「藝術」中的美學形象，是脂硯所高度欣賞的。這樣的成品，脂硯認為才可「破窠舊」、「真可壓倒古今小說」也！
原文：「生得十分水秀。」(《石頭記》第二十一回)
(10).評點：「二字奇絕，多少姣態包括一盡，今古野史中，無有此文也。」(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夾評。)( 341頁)
「水秀」二字，想必脂硯大大讚賞。若是想描繪出相似的概念，一般的作者，相信多會撿現成、已有的詞彙，如此一方面不會「出錯」，一方面也有其文化背景，但是若就小說的「實情」看來，它是不是真的「體貼」小說的人物，這就不一定了，畢竟現成的衣物，大多不容易很合身，此處同理亦然。曹雪芹深知「情理」之必然，故其貼合人物，「量身」創出一詞，新穎是其次，「合情合理」才是他的真實本意！
總言之，「破小說窠臼」是基於著「反普遍俗套」的美學立場，它的基礎又是根自於「真正情理之文」的背景之下，不「離棄」於「情理」者方是。對於《石頭記》一書的創新出奇處，評點者很是「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