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6)
因為這些小說不從真情上寫，所以才子佳人實質上「名實不符」的現象，是比比皆是，不僅是對佳人，於才子上更多是離譜。如：「明代一部分中篇小說的男主角，雖然事實上只能視為好色之徒，但卻在諸多作品中被不約而同地定位為識卓才高的「才子」。比如《尋芳雅集》中的吳延章(據《繡谷春容》，別本或作吳廷璋)。」32又如：「再看《李生六一天緣》中的李春華…這樣的「大器」，照我們的理解，如果不是劉基這一類的謀略家，也應當是王冕一類超世拔俗的名流。然而，在《李生六一天緣》中，我們看到的分明是個只知滿足淫慾的浪蕩公子。」33再如：「明代的中篇傳奇小說，如《賈雲華還魂記》、《鍾情麗集》、《李生六一天緣》、《天緣奇遇》，儘管其男女主角被貼上了才子佳人的標籤，其所作所為卻卑俗之極，不足當才子佳人之稱。」34
這即是在《石頭記》五十四回原文，借賈母之口曹雪芹評才子佳人小說俗套自己說的：「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貴的，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糟蹋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邪了，也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所謂的「才貌雙全佳人」，都是些「連影兒也沒有了」的虛幻俗套。脂硯抓住了「真正情理之文」------------------------------------------
30 ：參見 葉朗，《中國小說美學》(台北：天山出版社)，頁275。
31 ：參見 陳文新、魯小俊、王同舟，《明清章回小說流派研究》，(湖北：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頁180。
32 ：同上書，頁73。
33 ：同上書，頁74。
34 ：同上書，頁182。
這一重要的小說美學核心論，雖看似一小處，其實最為重要。因彼時小說創作，多未注意此處，以致漏洞百出，一個重要概念即可批出諸多謬誤，亦不為怪哉。
原文：「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石頭記》第五十二回)
(16).評點：「此皆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皆瀝血滴髓之至情至性也。豈別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之小說可比哉？」(庚辰本，第五十二回夾評。)( 482頁)
當時的才子佳人小說，甚至是艷情小說，甚多「偷寒送暖，私奔暗約」，以為這即是男女情愛之要義，脂硯當然不以為然，「情」之深，當在生活之最真實處。
原文：「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石頭記》第六十三回)
(17).評點：「四個俗字寫出一個活跳美人，較覺別書中若干蓮步香塵纖腰玉體字樣無味之甚。」(列藏本，第六十三回夾評。)( 492頁)
脂硯想必以為「顫顫巍巍」雖是四個俗字，但實在描摹上他卻發揮有其實態真情。故實寫，總強甚死板文字。
原文：「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石頭記》第三回)
(18).評點：「只如此寫又好極。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千伶百俐，這妮子亦通文墨等語。」(甲戌本，第三回側評。)( 135頁)
此等例，上已多有雷同處。與其塑造一「名實不符」之人物，不如就實處寫來，更可撼動人心。
2. 關於人名方面：
關於人名方面的反俗批判的評點，有三條。
原文：「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石頭記》第三回)
(1).評點：「妙極！此等名號方是賈母之文章，最厭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滿紙皆是紅娘、小玉、嫣紅、香翠等俗字。」(甲戌本，第三回眉評。)( 135頁)
原文：「卻只是紡績井臼為要，只因名為李紈，字宮裁。」(《石頭記》第四回)
(2).評點：「一洗小說窠臼俱盡，且命名字，亦不見紅香翠玉惡俗。」(甲戌本，第四回側評。)( 137頁)
原文：「紫鵑姐姐。」(《石頭記》第八回)
(3).評點：「又順筆帶出一個妙名來，洗盡春花臘梅等套」(甲戌本，第八回夾評。)( 202頁)
評點：「鸚哥改名也。」(甲戌本，第八回側評。)( 202頁)
舊小說中，不僅人物不從實情上著墨，連人名也儘是些俗套、濫語，真是虛假不已，一派陳腔濫調。除上帶出的鸚哥、李紈、紫鵑三正例外，脂評另有兩處正例，可為之正面教材。如：
「看此四婢之名，則知歷來小說難與並肩」(甲戌本，第五回側評。)( 155頁)
「曰司棋，曰待書，曰入畫；後文補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甲戌本，第七回夾評。)( 184頁)
上面「四婢」分別指的是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再加上司棋、待書、入畫、抱琴等。脂硯眼光之細膩，也看見了雪芹連女婢名也不肯從俗，另取新名，相信此乃彼時書香世家之實態。若當時之世家，女婢名也多真如俗小說之套路，那可真令人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