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個高處看《紅樓》
毛澤東領導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三座大山以外還有一座大山沒有被推翻,也可能永遠也不會推翻了,那就是《紅樓夢》。
古往今來,除了世界上幾大宗教那幾部著名經典以外,還沒看到過哪本書會那麼高高在上地壓在一個民族的頭上。英國出現了莎士比亞,擋不住再出現狄更斯、王爾德,俄國的托爾斯泰寫了《戰爭與和平》,也不妨礙陀斯妥耶夫斯基再寫出《罪與罰》,縱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雄霸世界文壇造就出許多名星巨著,現代派也同樣後來居上造就出許多巨著名星。
曹雪芹為中國爭了光,《紅樓夢》為中國文學爭了很大面子,但這只能說是曹雪芹的光榮,只能說是《紅樓夢》的光榮,卻不能說是中國文學的光榮,因為這一方面說明曹雪芹很偉大,《紅樓夢》很偉大,一方面也說明曹雪芹以後中國作家的水平還太低了。偌大世界,像中國作家那麼多人敬畏一部作品,還不多見。這是中國作家的悲哀。中國作家若總是這樣把一部作品捧在頭上,中國文學將永遠不會有出息。陝西作家賈平凹這一輩子被《紅樓夢》壓得喘不上氣,誰都不怕的王朔在《我看王朔》中也說,把他關起來,判上20年徒刑,他才能一不留神寫出一部《紅樓夢》來。
曹雪芹很偉大,偉大就偉大在他高高地俯瞰著這個世界;《紅樓夢》很偉大,偉大就偉大在它和世界許多偉大著作走到了一起,它和世界許多偉大著作一樣敢於對這個世界做居高臨下的批判性的審視。
曹雪芹是偉大的,但是無論他怎樣偉大,他也不會想到他的《紅樓夢》還會生發,生發出一個大大的「紅學」,生發出許多跟《紅樓夢》好像有關係又好像沒關係的事情。20世紀70年代,凡是跟《紅樓夢》有關的書籍,打開封面,都會看到毛澤東的那封《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但是,直到現在,我也還沒看到信中提到的俞平伯的《紅樓夢簡論》和藍翎、李希凡兩個「小人物」駁《紅樓夢簡論》的那篇文章。
《紅樓夢》是一個大歎息,它整部作品都是對前面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那句話的推翻。大觀園中女兒國,金陵十二釵,正冊又副冊,有高高地做了娘娘的,有被男性文化洗了大腦熱衷於做祿蠹的,有玩弄權術中飽私囊的,有陰謀傾軋勾心鬥角的,有欺上凌下奴顏婢膝的,有不問世事一味吟風弄月喝酒玩牌的,有隱身佛老灰心遁世的。辛棄疾《水龍吟》說:「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被傳統禮教「淨化」在深閨裡的女人尚且已經這樣,這個世界也就可想而知了。
《紅樓夢》中的王熙鳳是一個要命的人物,她是賈府的捍衛者,她也是賈府的破壞者,她撐持著賈府的這個天,她恰恰又無時無刻不在敗壞賈府這個天。然而,王熙鳳還是有可愛之處的,20世紀80年代青年詩人余薇野在《王熙鳳》一詩中寫道:「可愛!供應了海棠詩社那麼多紙墨筆硯,竟沒有想擠進去當一名『詩人』!」
《紅樓夢》中都是神人,大觀園中,少男少女,大都十多歲,卻全都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張口詩書子雲,閉口琴棋書畫,給個現在的學者都不換,用一句民間老太太的話說就是:
你看人家那孩子,怎麼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