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5)
故而，脂硯批論出真才華者，未必真如俗小說一般，彷彿隨時隨地出口成章、七步成詩，仍是須思索，或者偶爾不濟，此方為人之「真情理」。這是脂硯的細膩處。
原文：「你學貫了他，明日連你還咬起來呢。」(《石頭記》第二十回)
(12).評點：「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於別個不美矣。今見「咬舌」二字加以湘雲，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獨不見其陋，且更覺輕俏嬌媚，儼然一嬌憨湘雲立於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然後將滿紙鶯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窖可也。」(己卯本，第二十回夾評。)( 3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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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參見 李修生、趙義山，《中國分體文學史—小說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頁353。
此處稱脂硯齋妙筆，恐還難形容其妙處！此處，葉朗說：「脂硯齋這段話裡提出的「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在美學史上是一個很新的概念，也就是近代美學家常常提到的「缺陷美」的概念。」26又「所謂「缺陷美」，有一個前提，即整體形象必須是美的，也就是說，必須是美人的陋處，或者用西方美學家的術語，是beautiful spot(美人的黑痣)。如果整體形象是不美的，或者缺陷足以破壞整體形象的美，那麼缺陷本身也就不可能美。」27
我們再看看丁維忠說：「在生活中，十全十美、完美無缺的美人是沒有的。敢寫美人的「陋處」，這是嚴格的現實真實；能把「美」與「陋」對立統一而更見其美，這更是高妙的藝術真實。作者不正從湘雲咬舌的缺陷，活脫地更顯出她的「輕俏嬌媚」嗎？真「大法手眼」！」28丁先生與葉先生兩位都說的很好，也都解到了脂硯的真意。寫美人的陋處的雪芹，實不愧於東、西方任何一位小說名家，其高明處，此例可見其「眼界」確實非同凡俗！寫美人陋處，真是重視真實生活中的藝術美，從現實生活中，曹雪芹真實的融合了「美」的真實面像，再淬入小說，其大手筆處，也無怪乎脂硯高聲疾呼其妙法！脂硯此處，真是作者知音人。
原文：「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方收了。」(《石頭記》第四十三回)
(13).評點：「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惜乎不能諫夫治家，所謂人各有當也。此方是至情至理。最恨近之野史中，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庚辰本，第四十三回夾評。)( 464頁)
舊寫小說，塑造人物類型，確是太側重其類型性，一昧的善與惡、好與壞。這在西方早期17世紀的古典主義亦然。「在性格刻劃上他們重視普遍性，而忽略個性。古典主義作家筆下的人物，往往是某種美德與惡行的化身，而缺乏對人物感情深處的探索，缺乏活生生的個性。」29舊小說，確是太重其普遍類型，而忽略個別性情，也是不從真實情理上論，少了從現實生活的真實情悟，實難發為動人之小說。脂硯當頭一喝，好！
原文：「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石頭記》第四十八回)
(14).評點：「「呆頭呆腦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個女子皆曰聰敏伶俐，究竟看來他行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為香菱定評，何等嫵媚之至也！」(庚辰本，第四十八回夾評。)( 475頁)
此處，相似於評點12，評美人之陋處。「《紅樓夢》寫的美人都有缺陷。有缺陷的美人，才是真正的美人，活的美人，這就是脂硯齋所謂「真正美人方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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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參見 葉朗，《中國小說美學》(台北：天山出版社)，頁273。
27 ：同上書，頁274。
28 ：參見 丁維忠，《紅樓夢—歷史與美學的沉思》(黑龍江：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頁445。
29 ：參見 吳中傑，《文藝學導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10月第3版)，頁284。
陋處」的含意。…這樣的人物就有了現實感和生命感。」30一般的庸小說，塑造人物都不從真情體悟上寫，所以他們只知道套上些假文字，所形成的形象，自是空虛的。而雪芹總是從真實生活上寫，自是不怕有缺陷會減損美感，才能真創造出真實的藝術美感。
原文：「且本性聰敏，字又讀書識字。」(《石頭記》第四十九回)
(15).評點：「我批此書竟得一秘訣以告諸公：凡野史中所云才貌雙全佳人者，細細通審之，只得一個粗知筆墨之女子耳。此書凡雲知書識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時只看他通部行為及詩詞詼諧皆可知。妙在此書從不肯自下評注，雲此人系何等人，只借書中人閒評一二語，故不得有未密之縫被看書者指出，真狡猾之筆耳。」(庚辰本，第四十九回夾評。)( 478頁)
「才子佳人之為才子佳人，有兩個基本的尺度：「才」、「色」的出類拔萃。而「才」又是更重要的。」31彼時才子佳人小說類型的特色，不管是對才子或佳人的描繪，都是刻意的注重「才」與「色」，尤其是「才」，這可視之為此類小說的類型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