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王蒙對談《紅樓夢》:崇拜女人是對的

金庸 王蒙對談《紅樓夢》:崇拜女人是對的

金庸 王蒙對談《紅樓夢》:崇拜女人是對的

紅樓評論

曾敏之(香港作家聯會創會會長、主持人):尊敬的王蒙先生,尊敬的金庸先生,今天我們感到非常的榮幸,請來兩位大作家暢論中國一部偉大的經典作品《紅樓夢》。

王蒙先生是研究《紅樓夢》的,大家都讀過他的專著。金庸先生有十多部馳名世界的武俠小說,大家從他的作品中可以領會到他是怎樣從《紅樓夢》中獲得靈感的。

有一次北京大學為金庸先生的作品開了個國際研討會,有一個學生問金庸先生,你寫了這麼多的女孩子,你是不是很喜歡女孩子呀?(笑)金庸先生毫不掩飾地說,我是喜歡女孩子。

金庸:我是崇拜女孩子。(眾笑)

曾敏之:所以今天這個對話,在我的印象裡,雖然不能說是絕後,但可以說在香港是空前的。正因為是空前的,意義很重大,所以呢,我就不再多佔時間了。謝謝大家。(鼓掌)

開卷不談《紅樓夢》 縱讀詩書也枉然

金庸:清朝的時候流行一句話:開卷不談《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就算你四書五經、論語、孟子讀了很多,你不讀《紅樓夢》的話,你的知識還不夠。

我一直感到《紅樓夢》這樣一部好的小說,為什麼沒有一位真正的小說家來批評、評論一下呢?後來看到王先生這一部評點本,我很佩服。我覺得這是真正小說家的評點本,是從小說家的觀點來看《紅樓夢》,不是索引家的看法,也不是考證家的看法,是真正小說家的文學批評。我覺得很好看。

王蒙:我最早作這個評點的時候發現,作評點和寫評論不完全一樣,寫評論的時候,你多少有一個先入為主的概括性的看法。比如說林黛玉,林黛玉是很性靈的,甚至於是很叛逆的。林黛玉、賈寶玉、晴雯都屬於造反派,都屬於叛逆派。(笑)因為他們不接受儒家的、以賈政為代表的那一套正統的東西。而賈政、薛寶釵屬於正統派或者保皇派。這是一個先入為主的一個見解,但你具體跟著這個人物評點的時候,你發現事情起碼不完全如此。比如賈寶玉,他很多時候很講規矩的,他對路謁北靜王,感到榮幸得不得了,恭謹得不得了,而且他覺得非常榮幸,被要人接見啊,北靜王當然是VIP。(笑)

金庸:後來北靜王的生日他去拜壽。

王蒙:對,他去拜壽,而且北靜王送給他一點東西,他得意洋洋。

金庸:念珠。

王蒙:是念珠。他拿回去給林黛玉看,結果林黛玉說什麼臭男人的東西。所以您崇拜女孩子還是對的。(金庸笑,大家笑)男人更容易受這個什麼社會地位的影響。

 林黛玉也會察言觀色

金庸:在美國也有人問我,為什麼你喜歡女孩子,崇拜女孩子?我解釋一下,就像你那本《我的人生哲學》裡講的道理,在過去男人一生都要講究功名,現在講事業、講名氣、講地位,你公務員、幹部第幾級的,升一級好像不得了。但女孩子就不一樣,女孩子講愛情,講哪個人愛我,我愛他,為他犧牲一切都可以。從人生的哲學講,一個人老是講功名利祿,就像《紅樓夢》中的薛寶釵,人家為什麼不喜歡她,就是因為她講社會地位、講財產、講權力。林黛玉瞧不起這些東西,看不起名譽地位,瞧不起這些物質的利益。我崇拜女性,因為女性一般來講比男性,除去個別的例子,更為重視真正的感情。對父母親,我也老覺得女孩子更加孝順。女孩子與我們男人相比,好像在道德方面平均要高一點。(笑)

王蒙:男人啊,他在社會上,確實責任要大一些,男人都怕老闆,他一級壓一級,一級壓一級。女人相對來說好一點。所以我就說賈寶玉也有見了北靜王以後得意洋洋的那一面。

林黛玉好一點,但不等於說林黛玉什麼事都是抵擋。她剛到榮國府的時候,什麼事都小心翼翼,非常小心,而且她察言觀色、看風俗。她在自己蘇州家裡頭飯後再喝茶,而在榮國府呢,就是吃完還沒有最後瀨口,茶就上來了。但是她呢,不提出任何的疑問,看著別人喝茶,她也喝茶,因為榮國府的氣派比她家要大多了。榮國府裡的奴才有很多級別,有一等一級的奴才,准主人的這類奴才,也有非常低等的奴才,所以他們也有一個順序,也有一個尊卑長幼,這方面呢,林黛玉她也很注意。

但後來,林黛玉就越來越不注意了,是不是因為她的叛逆意識,造反意識,乃至於革命意識越來越強了呢?(笑)我不這麼看,我認為她後來越來越不注意是因為她越來越愛賈寶玉,她也得到了賈寶玉的愛。女性必須有愛,有了愛以後她才敢於反抗,她才敢於革命。(笑)所以後來她在榮國府就比較敢唱反調了,比較敢充當反對派了。(笑)但是你很難從政治上和意識形態上分析,很多是需要從她的感情上分析的。

尤三姐——尤大俠

王蒙:但是您讀查先生的那些關於功夫的東西的時候,他論述的實際上是人生和萬物的一種消長的道理。比如說練一種邪招,非常稀奇古怪的,和正常的就是不一樣,完全相反的一種武功。其實尤三姐和賈璉、賈珍一起吃飯的時候,用的就是這種怪招。因為那兩個都是壞人,都是色狼。(笑)兩個色狼對付一個尤三姐,可是尤三姐她用怪招,她轉守為攻,她不但不防,她把衣服往下這麼一撩。

金庸:她去嫖男人了。

    王蒙:對了。書最後說,不是男人嫖了她而是她嫖了男人,她說你們有什麼兩下子,我全部都見過,把你們的牛黃狗寶都掏出來。這個太可怕了。(大笑)對這樣的女子不但是崇拜,這樣的女子是大俠呀,尤大俠呀。(笑)我說這就和您寫的兩個人打著打著突然出一段怪招一樣,別人最忌諱的東西,一個女人最怕傷害的東西,她就偏偏你怕什麼我用什麼招,最不能用什麼招,我就用什麼招。所以說,這裡面人生的道理是講不完的。

金庸:但是她自殺好像不對。

王蒙:對了,她愛上柳湘蓮後一下子就變成了非常規矩的一個淑女。她最後自殺的時候就那麼簡單,一刀抹過去,然後就躺在地上,這個描寫太粗率了。(笑)沒有這麼簡單,尤三姐哪怕是練過劍術,自己砍自己也沒有那麼簡單的。

金庸:不容易啊。

王蒙:必須要割到動脈,而且要割斷,你割到氣管都不死的,(笑)你割到食道當然更沒有關係,漾出一點水來。(笑)所以他這個地方就寫得不太對了。柳湘蓮的功夫那麼好,一看到她掏出劍來要自殺,應該跑上前去攔住她,不大可能就讓她很輕易的,在十分之一秒內完成了自殺的任務。(笑)這個我就覺得曹雪芹不見得真正見過誰自殺。(笑)

金庸:他大概劍也不大會用的。(笑)

王蒙:是的,他劍也不會用的。(笑)砍自己也要有勁。所以我覺得曹雪芹有的描寫,就不太到位的。

秦可卿身世大有來歷

曾敏之:關於秦可卿的研究,最近劉心武寫了一本書,專門關於秦可卿的,也有蠻大的爭論。我聽劉心武說他搞秦可卿研究已經十年了,說十年前王蒙看了他的研究就說,你這是一門秦學啊。劉心武說那時他不敢把秦學這個牌子打出來,可是過了十年了,自己覺得已經成熟了,現在可以叫秦學了。這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想聽聽王蒙先生您怎麼看這個事。

王蒙:周汝昌比較欣賞劉心武的研究,因為過去秦可卿幾乎成了定論,那就是從俞平伯、脂硯齋他們那兒,認為秦可卿和她的公公賈珍有不正當關係。用克林頓的說法,就是有「不適宜的關係」。(笑)所以焦大才說「你們這裡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特別是賈珍在秦可卿死後,「哭得像個淚人兒」。

金庸:女兒死了還差不多,媳婦死了還不至於。

王蒙:別人問如何辦喪事,他就喊還問什麼,不過傾我所有罷了,我把全部家產一切的一切拿出來辦這個喪事。大家都把這個作為他們淫喪天香樓的一個證據。

金庸:還有那個小丫頭上吊自殺。

王蒙:對,上吊自殺。可周汝昌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他說賈珍真和秦可卿有這種關係,他能這麼大喊大叫嗎?(笑)他能說我這兒媳婦可太好了,比我兒子還強十倍,我為她辦喪事,把我的家產全賣了也可以?他要隱秘呀,偷偷摸摸的,哪有這麼大張旗鼓、光明正大、拚命炒作的?(笑)周汝昌講得也是有點道理的。

金庸:如果一個人真的很難過,真的愛她愛得不得了的話,會情不自禁的。

王蒙:情不自禁?這也是一種解釋。(笑)

金庸:可以設想這種把表面功夫做得太好的人,到那種情不自禁的時候,也會破掉的。

王蒙:劉心武的研究側重於秦可卿的身世,就是這個人太特殊了,在《紅樓夢》裡面,她太特殊了。我有一點不理解的,是秦可卿和她的弟弟秦鍾相比,她又大方,又得體,英語喜歡講一個manner,她有一個perfectmanner;可是秦鍾呢,像一個猴子一樣,像一個小流氓一樣。(笑)

金庸:鬼鬼祟祟的。

王蒙:完全像個小癟三一樣,這怎麼回事啊?

金庸:她父親是一位教書先生。

王蒙:對呀,還說這個秦可卿是孤兒院裡抱出來的,一般孤兒院裡抱出來的孩子,童年都缺少愛、缺少教育,會有些怪僻,會很任性,甚至會有些比較陰暗的東西。

金庸:自卑感。王蒙:對,自卑感,又會恨別人,可是秦可卿身上都沒有。所以劉心武就說,秦可卿不像是孤兒院裡抱出來的,而是大有來歷,來歷比賈府的一般人還要高。而且她托夢的時候,儘管是講托夢,我們現在對夢的解釋和過去不一樣,是由她來出面和王熙鳳講你將來結果怎麼樣,什麼「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她講的就是要及早做好準備,要有憂患意識。劉心武把秦可卿看作是一個有特殊身份的人,一個在當時清朝王爺之間鬥爭中出現的一個人物。認為賈府之所以要把秦可卿找來做賈蓉的妻子,實際上是有政治上的押寶成分。她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將來她那一個系統、那個山頭如果能夠上來的話,賈府就興旺起來了。

王蒙:查先生我還想請教您呢,有一個最基本的情節,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合理的、完滿的解釋。您覺得寶玉脖子上掛的那塊玉到底怎麼回事?(笑)而且它變到情節裡,一會兒玉丟了,一會兒找著了,一會兒又丟了。

金庸:象徵性很大。我猜想這塊玉大概是具體象徵寶玉的靈性。

王蒙:象徵意義很大。胡適博士、胡適先生他就特別反感這個。他說賈寶玉銜玉而生,嘴裡頭含著,這怎麼可能呢?胡適我也很佩服,但是胡適的這個分析,我覺得心裡太痛苦了。我覺得他用產科學的觀點來分析,(大笑)那當然不可能的。我不知道婦產科的記錄有沒有這樣銜玉而生、銜珠而生的,銜著一個戒指生下來的,哪怕銜著一個沙礫生下來,有沒有這種可能?

金庸:有個結石也未必不可能,因為人體有結石,膽結石,腎結石,膀胱結石也有。

王蒙:哦,腎結石。(笑)

金庸:她子宮結石。

王蒙:查先生說是子宮結石。(大笑)

金庸:這些不可能的事情不去管他。這部書不是全部現實主義的東西。

王蒙:評點《紅樓夢》的人,在閱讀和解答上也表達自己的個性。周汝昌先生不喜歡林黛玉,也不喜歡薛寶釵,他最著迷的就是史湘雲。周汝昌先生完全是愛上了史湘雲,(大笑)他一提起史湘雲就有一種偉大的愛在裡面。

金庸:他喜歡爽直的女性。

王蒙:喜歡爽直的女性。(笑)

高鶚續作可圈可點

王蒙:您對高鶚的後四十回怎麼看?

金庸:我以前第一次看到七十九回、七十八回後面就不看了,不理他(笑)。到後來大了才看,當然是覺得差勁點。

王蒙:高鶚的續作,很多地方不如原來精彩,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現在內地拍的電視劇《紅樓夢》,請一幫子紅學家來研究應該怎麼結尾,把高鶚的續作推翻,這更可怕。因為高鶚不管怎麼樣,他是那個時代的人,而且他也很聰明;現代人續《紅樓夢》,儘管從理論上來推測是正確的,比如結尾王熙鳳的女兒巧姐的經歷不是高鶚寫的那樣,應該是另外一個樣的——我們假設你的推測百分之百正確,但是你能夠替巧姐擬出她的對話來嗎?你能夠替劉姥姥帶巧姐出走的這個過程擬出細節來嗎?絕對不如高鶚。光正確是沒有用的,作為小說,比高鶚的那個要差得多。

而且有一些對高鶚的批評實際上是做不到的。比如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所有人都死了,小說怎麼寫啊?你要在最後十章裡寫死三十多個人,除非在小說裡架機槍掃射,(笑)或者是民用飛機撞大樓,(笑)你怎麼一下子寫死那麼多人?每章死四個人,你試試?誰都不敢這麼寫。有時候為了寫死一個人,你得寫十八章二十章來襯托。

金庸:曹雪芹寫到八十回就不寫了,很好。好像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

王蒙:我也這麼以為,那些技術性的困難我替曹雪芹想了很多,比如說林黛玉不該死得那麼早,那你讓她什麼時候死呢?(笑)你讓她到第七十九回再死,那底下的故事全都沒有了,不可能寫了。反正到現在為止,我想來想去,高鶚的續作還是最佳的,儘管是帶來遺憾的續作。如果現在弄一個博士,牛津大學或北京大學畢業的來續作,那更可怕。

金庸:林語堂先生好像認為後四十回也是曹雪芹自己寫的。

王蒙:對,這個看法現在也仍然有。還有人用電腦檢索,設立一些指標,比如前八十回喜歡用什麼樣的助詞、語氣詞、句式,用電腦檢索一遍後得出結論,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沒什麼區別,但是這也只能作為參考。我們還可以從接受學的角度看這個問題,民間也接受高氏續作。所以把後四十回完全否定,尤其是找一幫紅學家來研究,這後四十回應該怎麼樣,根據集體討論,發揚民主精神,最後把後四十回安排好了,這極其恐怖,是一種文學恐怖主義。(笑)

金庸:幸好沒有出現。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