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3)
三.「至情至性」的「真正情理之文」:
什麼是脂硯齋筆下百說不厭的「真正情理之文」?有了前述的文化理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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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以下凡見脂評之引文,皆從 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彙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第1版),所引出。之後附加之頁碼,乃是本書之出處。以下凡類同者,蓋從此,怒不再加注。
14 :參見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山東:齊魯書社1987年版),頁43。
15 :參見 王汝梅、張羽,《中國小說理論史》(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頁120。
景、影響、傳承,更可更清楚看見小說美學論述發展的洪流。有了這樣了理論追源,我們就可以從「脂硯齋所謂的「至情至性」或「近情近理」,就是今人所說的藝術真實。在脂硯齋看來,《紅樓夢》的非凡藝術魅力與價值,就在於他所創造的高度的藝術真實---書中所描寫的一切,大至人物的興衰際遇、生離死別,小至食衣住行等家常細事,都是「必有之事」、「必有之情」、「必有之態」,完全符合「至情至性」,即符合社會生活與人物性格、命運等的內在邏輯與必然規律。脂硯齋就是以此作為他批評作品的根本尺度。」16李先生這裡所言,與葉先生認為一致「在脂硯齋看來,藝術真實性的最主要含義,就是寫出社會生活的必然性、規律性。換句話說,脂硯齋用他的這個提法明確指出,在藝術真實性的含義中應該包含社會生活的必然性、規律性的概念。這是脂硯齋在葉晝、金聖歎、張竹坡等人的基礎上,對於小說美學的理論作出的一個重要發展。」17以下,讓我們從實例論證,進一步從脂評的實際評點中,去探究脂硯齋的小說美學觀。
「《石頭記》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庚辰本,第十六回眉評。)( 270頁)
「則是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說中不能寫到寫得,談情者亦不能說出講出,情癡之至文也。」(己卯本,第十七、十八回夾評。)( 287頁)
「《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己卯本,第十七、十八回夾評。)( 300頁)
「此乃天然至情至理必有之事。」(庚辰本,第二十九回回前評。)( 427頁)
「全從至情至理中寫出,《齊諧》莫能載也。」(戚序本,第五十六回,回前評。)( 486頁)
庚辰本,第十六回眉評的「《石頭記》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與己卯本,第十七、十八回夾評「《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可以看成是脂硯齋為曹雪芹《石頭記》這部小說的美學論,所下的批注,也是脂硯齋身為一位小說評點者,所展現出他對這樣的小說美學觀的認識。這當中當然涵蓋了許多讚美之詞,如「又系今古小說中不能寫到寫得,談情者亦不能說出講出」、「《齊諧》莫能載也」等等。但是,我們若從實際的角度去看,我們會發現,確實曹雪芹在《石頭記》所達到的藝術成就,確是「又系今古小說中不能寫到寫得」。這樣的讚美,是一點也不過分了,這在我們現今時代,紅學貴為世界潮流,《紅樓夢》幾為我國小說最高水平的象徵,可發現脂硯齋本人的「視角」確實也有他的獨到之處。
而之前所言及,我國文藝美學觀的諸多影響,「情」、「文」一體論,「情采」美學觀,與小說中「虛」、「實」觀的辯駁,與對「小說」創作本質的理解,不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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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參見 李沛,<脂硯齋的藝術真實觀>,《新疆師範大學學報》(2001年1月第1期),頁63。
17 :參見 葉朗,《中國小說美學》(台北:天山出版社),頁251。
對脂硯齋,對曹雪芹當然也是有著同樣「土壤」去吸收的。故而,《石頭記》中所展現在對「生活真實」本質的高度駕馭之上,經由雪芹本人藝術形貌的高度昇華中,所展現出高超「藝術真實」的完美形象,說《石頭記》一書「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全從至情至理中寫出」的脂硯齋的小說美學觀,應該是與著曹雪芹身為一位小說實際的創作者,兩人的小說美學論是契合的。
「藝術真實,既屬於創作論的範疇,又屬於鑒賞論的範疇,因為只有通過鑒賞,藝術真實的價值才得以實現並最後完成。」18所以,響應到起始所說的,這個我們反覆一直提的「藝術真實」的美學論,就是貫穿脂評《石頭記》評點一書中,最為重要的價值核心!而「真正情理之文」的藝術價值觀,就是脂硯齋所融會貫通中國一貫的美學論,用他自己的話所闡述出,貼近《石頭記》一書的小說美學。這個核心,是一直在他的評點之中,起著最為核心的指導作用。
「真正情理之文」是「脂評的真實論乃至我國古典美學理論中,是個極為重要的概念。虛構僅僅是手段,目的是要達到更本質的真實---藝術的真實,這關鍵就在於虛構是否符合「情理」。虛構與杜撰的本質區別,即在於「情理」二字。」19是的,是否合於「真正情理之文」,就是脂硯齋重視藝術真實的小說觀!小說,寫的高超、出眾與否,脂硯齋判斷的重要立場之一,就是看它小說的內涵本質,是否符合「情理」,若是有高度藝術本質的昇華,這就是脂硯齋筆下所點批的「真正情理之文」!而對於非「真正情理之文」者,在《石頭記》一書的評點中,出現了非常多的「激烈」批判!而這些激烈的批判,論者將其性質,歸納為兩大類--「反普遍俗套」與「藝術真實的人物塑造」。從這兩大類的炙熱批駁,不管其為反面或正面論述,都有助於我們從細節處抽絲剝繭他的小說觀。
(一). 反普遍俗套:
對於一般小說中俗套的反感,脂硯齋是認為,一位作家若是只是寫著一些模仿他人的套路,那麼表示他自己本人,對於書中所言之內涵本質是認識不清,或是因缺乏親身經歷,導致他無法深刻描寫。「「歷來野史小說」之所以無法與《紅樓夢》比擬,區別再於前者「蓋彼實未身經目睹,所言皆是情理之外焉」;而後者則每每是作者「實實歷過」,「經過者方說得出」,「非把世態熟於胸中,不能有如此妙文」。」20若沒有真正發自內心的「真情」,就只能寫一些模仿或形式之作。對於俗套小說中的虛假濫情,脂硯齋是難以容忍的!對此,脂硯齋更罕見的於評點中,說了個笑話來諷刺!
「近聞一俗笑語雲,一莊農人進京回家。眾人問曰:「你進京去可見些個世面否?」莊人曰:「連皇帝老爹都見了。」眾罕然問曰:「皇帝如何景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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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參見 李沛,<脂硯齋的藝術真實觀>,《新疆師範大學學報》(2001年1月第1期),頁64。
19 :參見 丁維忠,《紅樓夢—歷史與美學的沉思》(黑龍江: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頁430。
20 :同上書,頁426。
莊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稍著一口袋人蔘,行動人蔘不離口。一時要阿屎了,連擦屁股都用的是鵝黃緞子。所以京中掏毛廁的人都富貴無比。」試思凡稗官寫富貴字眼者,悉皆莊農進京之一流也。蓋此時彼實未身經目睹,所言皆在情理外焉。」(甲戌本,第三回眉評。)( 126頁)
脂硯齋話也許說的重了些,但這卻也是實情。若是小說作者,未曾「身經目睹」,他又「采濫忽真」以俗套代替「情理之文」,所言當然「皆在情理外」。脂硯齋或許仍無法如之後西方19世紀,十分清晰的認清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之間的美學論,但是他的確有注意到「藝術真實」來自「生活真實」兩者一體的體悟。所以,他一再強調要「親歷其境者」,才想的到、寫的出。即以為,要有真情實感,才能發之為小說,如此才動人,才是「真正情理之文」!
「作者非身屢其境過,不能如此細密完足。」(蒙府本,第三回側評。)( 129頁)
「非身經其事者,想不到,寫不出。」(蒙府本,第十一回側評。)( 220頁)
「試思若非親歷其境者,如何摹寫得如此!」(庚辰本,第七十六回夾評。)( 513頁)
脂硯齋到底有多「痛恨」一般小說慣用的俗套、伎倆?從「最可笑近之小說中」罵到「最可厭野史」、「最恨野史」、「淫情浪態之小說」…等等。據論者的初估,至少約有23次,反覆不斷類似字眼的不平之論。若是再加上,無其文字,但不乏其實情者,恐怕真的一時難以評估。而脂硯齋所嚴厲批判的諸如「最可笑近之小說」的實際指涉對象,相信有很大一部分是指明末清初,所大量產生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說。「明末清初,小說史上又呈奇觀,出現了一大批才子佳人小說。…明清才子佳人小說的發展大致可分為四個時期。明末是才子佳人小說的形成期。刊於崇禎四年(1631)的《鼓掌絕塵》中的「風集」和「雪集」,就是兩個篇幅較長的才子佳人故事。男子是「風流才子」,女子是「窈窕佳人」,他們詩賦傳情,私定終身,歷經磨難,最終團圓。但藝術較為粗糙,主人公的才情尚不十分突出,形式上還不是單行本。而後出現了標準型的才子佳人小說《玉嬌梨》,成為才子佳人小說的佼佼者。清初(順治、康熙、雍正時期)是才子佳人小說的繁榮期。不僅作品數量多,質量高,還產生了紅極一時的代表作家天花藏主人、煙水散人等。這一時期的作品著名的有《平山冷燕》、《定情人》、《好逑傳》、《春柳鶯》、《兩交婚》、《孤山再夢》、《玉支璣》、《飛花艷想》、《吳江雪》、《宛如約》等。」21這大概還是相當於脂硯前期或當時可見之才子佳人小說,這雖是一般所謂評價較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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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參見 李修生、趙義山,《中國分體文學史—小說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頁343~345。
,但大致觀看其內容大要,脂硯所罵者,這裡很多作品,是脫不了干係的。若是還有現今不傳的等而下之之作,那恐怕就更加不堪入目,也難為脂硯火冒三丈!
脂硯齋到底有多「痛恨」一般小說慣用的俗套?我相信,他…真的很「痛恨」!但是,脂硯齋的痛恨,必非是故意無理取鬧,或只想語不驚人死不休。彼時,話本小說雖然盛行,但是因為話本、擬話本本身的特殊文化,不免在情節之中,屢見有許多高度雷同的相似情節,與說書人的俗套夾雜其中。我國的小說,若是真的這樣一昧「雷同」之下的發展,實在是枉顧文藝學本身的特質!「情」、「文」一體論、「情采」美學觀,將在一些短視的文人手中忘卻,小說將走向只重輕浮的形式論,而廢棄了符合「情理」的文藝美學觀!若是繼續承此惡習,這將扼煞我國優秀小說的發展。脂硯齋這一當頭棒喝,可以說是妙呀!甚妙!
在反普遍俗套中,因其條文繁多,論者再因其批判性質,再總歸有六大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