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4)
1. 關於人物方面:
關於人物方面的反庸俗批判的評點是最多的,約有十八條。
原文:「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石頭記》第一回)
(1).評點:「更好。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說中滿紙閉月羞花等字。這是雨村目中,又不與後之人相似。」(甲戌本,第一回眉評。)( 93頁)
的確之論!不僅脂硯齋當時能見之才子佳人小說俗套如此,今之小說又何嘗不然!凡是描述人物,若涉及動人女子,老是只想冠上些什麼「閉月羞花」、「國色天香」、「沉魚落雁」這樣別人常用的老套。既描述女子動人處,如有「真情」,何不寫其心中所感,強勝過套語百倍!這看似平淡的美學論,淺觀似無高深之處,但內行者皆知,似這樣深入淺出的理論,若非真的內心有所真感觸,不論是身為創作者,或是身為評論家,都不容易真正的看到,這為人所容易忽略的關鍵所在。而論者相信,脂硯的小說美學觀點,確是超乎當時同儕許多,故不吐實乃心中不快。
原文:「這丫環忙轉身迴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石頭記》第一回)
(2).評點:「這方是女兒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說中滿紙紅拂、紫煙。」(甲戌本,第一回眉評。)( 94頁)
原文:「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線。」(《石頭記》第二回)
(3).評點:「僥倖也。託言當日丫頭回顧,故有今日,亦不過偶然僥倖耳,非真實得塵中英傑也。非近日小說中滿紙紅拂、紫煙之可比。」(甲戌本,第二回側評。)( 94頁)
《石頭記》第一、二回中,短短的雨村與丫頭嬌杏,兩人的邂遘,脂硯齋借雪芹不俗之文筆,連罵了三次之多。這個動不動在一般小說中,就被拿來當成超眾慧眼的紅拂模式,真真令人生厭,完全不從真實世界中論。今之都少有慧眼者,更況古之封建時代,女子三從四德下,大門不出二們不邁,不受教育,難有自主意識的女子可為乎?大大不合「情理」!無怪乎,脂硯連下三筆。
原文:「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石頭記》第一回)
(4).評點:「最可笑世之小說中,凡寫奸人則用鼠耳鷹腮等語。」(甲戌本,第一回眉評。)( 93頁)
人物的描摹,俗庸小說中,多不肯發之為真情實理,如奸人蓋多用「鼠耳鷹腮」等語,卻是可笑。想必,庸人必自以為從俗,寫出舊有摹奸人之語,蓋可矇混。這也是葉朗謂:「這些批語貫穿一個調子,就是反對人物描寫的絕對化、公式化。絕對化、公式化的人物描寫不近情理,不近情理就是不真實。…這是曹雪芹的(也是脂硯齋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美學觀點。」22
原文:「因當今隆恩聖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石頭記》第二回)
(5).評點:「可笑近時小說中,無故極力稱揚浪子淫女,臨收結時,還必致感動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慾之界,明遂其意,何無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處,有何謝報到朝廷廊廟之上,直將半生淫污,穢瀆睿聰,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證護身符,強媒硬保,得遂其淫慾哉?」(甲戌本,第二回眉評。)( 104頁)
對於一般描寫的忠臣形象,脂硯齋是很有意見的。彼以為描摹的人物,實質上不過多是「浪子淫女」,真是「淫污」、「穢瀆」君上朝廷。這實際上就是說,那些庸俗作者,因不懂「情理」之真實,但在小說中卻強行為劇中人貼上死硬的「標籤」,以為如此就可以矇混!但是脂硯卻從小說的「實質」上發現,彼所謂忠臣者,實質上卻不過是「浪子淫女」哉。故如此之下,脂硯心中實在深感諷刺之極!
原文:「且見他聰明清秀。」(《石頭記》第二回)
(6).評點:「看他寫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來小說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甲戌本,第二回側評。)( 104頁)
雪芹初寫黛玉時,只用此「聰明清秀」四字。這是因為雪芹自知,他會在之後以「真正情理之文」的真功夫,刻劃出真正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的奇女子!所以,雪芹不會如俗俚之人,只會刻板的冠上些套語,以為這樣就能「名符其實」!這是不負責任的寫法!脂硯在這,借正筆指出了刻劃人物的真正「情理」。
原文:「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歎。」(《石頭記》第二回)
(7).評點:「如此敘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說中,滿紙班昭、蔡琰、文君、道蘊。」(甲戌本,第二回眉評。)( 105頁)
到這裡,也已可清楚看見,一般濫套小說的做法,就是以死板的「文字」,強冠上他所想要的「實情」!這是行不通的。而俗艷之才子佳人小說,儘是無真情實質之刻板描繪,實際上看來所描摹之女子,卻也平平而已。如:「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佳人」形象,不僅貌美,而且有著出眾的才華。「這些美人,讀書識
------------------------------------------
22 :參見 葉朗,《中國小說美學》(台北:天山出版社),頁266~267。
字,做詩做文,竟成了風俗。做出來的詩詞,香雋風流,雖當今的名公巨卿,無不嘖嘖稱賞。」(《兩交婚》第二回)」23這樣俗樣的描繪,還真是浮濫。如此真可為一才女之「真情」?
「從脂硯齋對於曹雪芹筆下人物所做的許多批語,可以知道曹雪芹塑造的人物絕對不同於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說單一化、絕對化的傾向。…脂硯齋批語所提及的「近來小說」指的應是自清以來盛行的才子小說,所謂的「滿紙班昭、蔡琰、文君、道蘊」,便是針對千人一面的呆板化,絕對化的流行通俗才子佳人小說而發的批評。天花藏主人才子佳人小說一再地提及佳人才如班、蔡;情如文君、道蘊,便是為曹氏批評的缺失之一。」24所以真金不怕火煉,雪芹不怕一開始只用不過「識得幾個字」這樣的話,就刻劃不出一位真才女,觀看《石頭記》之後「實情」,又有誰敢說黛玉愧為才女?脂硯是真有鑒賞的眼光的。
原文:「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石頭記》第三回)
(8).評點:「渾寫一筆更妙!必個個寫去則板矣。可笑近小說中有一百個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臉面。」(甲戌本,第三回眉評。)( 118頁)
脂硯真是風趣。此處於本回,是寫從黛玉眼中見迎春、探春、惜春。這裡的「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是指黛玉眼中的惜春。惜春卻是年方稚幼,若照庸筆寫去,彷彿女子若不寫其「如花似玉」等語,彷彿不足顯其特殊。實則不必如此,照「情理」寫去即可,若此處還真硬冠上什麼國色天香、美人胚等…真是倒盡胃口,俗不可奈。
原文:「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石頭記》第三回)
(9).評點:「二詞更妙。最可厭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語。」(甲戌本,第三回眉評。)( 131頁)
這裡,這個問題比較複雜些,必須參校一些例證,才能看出作者的原意,與批者過人的眼見。首先,那兩首《石頭記》第三回出現的<西江月>二詞分別是這樣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這裡從表面看將寶玉批的一無是處,但這是反面寫法,也是雪芹於書中塑造人物之慣用手法。故而脂硯在第五回處,關於寶釵與黛玉評比時,他說:「如此反謂癡愚,蓋從世人眼中寫也。」(甲戌本,第五回側評。)( 152頁),接著又明確的說「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閒文,前有寶玉二詞,今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甲戌本,第五回眉評。)( 156頁)故而當警幻先姑「知
------------------------------------------
23 :參見 李修生、趙義山,《中國分體文學史—小說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頁356~357。
24 :參見 李進益,《天花藏主人及其才子佳人小說之研究》(台北:私立中國文化大學碩士論文,民國77年6月),頁179~181。
他天份高明,性情穎慧。」脂硯則批:「通部中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今卻於警幻意中忽寫出此八字來,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別書中所無。」(甲戌本,第五回眉評。)( 159頁) 脂硯見小說,不應從虛假文字上著手,須以真「情理」服人。此借<西江月>二詞,還可有隱蔽、曲折、反寫效果,豈非更加巧妙,更見其筆神。
原文:「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石頭記》第八回)
(10).評點:「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不雜,庶可稱為佳人。可笑別小說中一首歪詩,幾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許,豈不醜殺?」(甲戌本,第八回夾評。)( 201頁)
亦然。描摹人物,豈可妄以死板文字,代替真實情?舊著書者,確是貫以於書中套上幾首案頭詩詞,不僅可舒己作,更想以此塑造才女、佳人美模樣,真是異想天開了些。無愧脂硯評之「丑殺」二字。
原文:「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道。」(《石頭記》第十七、十八回)
(11).評點:「想見其構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神童天份等語。」(己卯本,第十七、十八回夾評。)( 296頁)
妙評點。《石頭記》十七、十八回中,先寫元春回家省親,寶玉先被其父賈政於品題匾額處刁難,在此處又於其姐元春試詩一回,正在苦思不解,其後又得寶釵幫忙,甚至還有黛玉擲一小抄救助…真是有些狼狽。但是,這於雪芹塑造寶玉,卻無損其英才,反見其人性一面。綜觀全回,寶玉已經先被其父,嚇的有些魂不附體,再接著試作詩,常言而論,總是有些不濟,方顯其合情合理才是。況且,寶玉或許是比不上寶釵、黛玉雙姝,但實非一庸才,仍可見其才華。雪芹此處不從俗,不刻意造假一天才,可見其從真情意著手小說。若要從俗假造神童,也只須「滿紙神童天份等語」數語即可,不是嗎?「才華橫溢,這是「才子」理想人格的核心。翻開這類小說,撲面而來的就是才子們的心為錦心,口為繡口,構思有神,抒腕有鬼,揮毫如雨,潑墨如雲,談則風生,吐則珠落的渲染和描繪。」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