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評《石頭記》小說美學觀(9)
(4).評點:「如此戲弄,非呆兄無人。欲釋二玉,非此戲弄不能立解,勿得泛泛看過。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側評。)( 401頁)
薛蟠呢,脂硯都稱他為「呆兄」。薛蟠於《石頭記》一書中,可真是一位書香世家中「渾人」的代表。雖然他真有些壞行為,如他為搶香菱而打死馮淵,但他又非是在本質上壞透,應該說是為被世家大族寵壞的小孩,彼時世家大族多仗勢欺人,這些事多像在雨村這些官吏中,官官相護而了結。而薛蟠,綜觀他行為,還真有些「呆氣」,傻頭傻腦的。而這種像小孩嚇人的傻呆行為,也只薛蟠一人可為。若換作他人,必不「真實」,必不合其「情理」。
(5).評點「襲人、湘雲、黛玉、寶釵等之愛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見;而寶玉、黛玉之癡情癡性,行文如繪,真是現身說法,豈三家村老學究之可能夢見者,不禁炷香再拜。」(戚序本,第三十二回,回後評。)( 431頁)
本處戚序本,第三十二回,回後評,是總結此回,寫黛玉之哭,與襲人、湘雲、寶釵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見」,每人有每人個自不同性情之下的「哭法」。這也當然又是雪芹一注重藝術真實之下的活生生例證,也是脂硯的細膩處。
(6).評點:「請看此回中,閨中兒女能做此等豪情韻事,且筆下各能自盡其性情,毫不乖舜,作者之錦心繡口無庸贅瀆。其用意之深,獎勵之勤,讀此文章亦不能輕忽,戒之。」(戚序本,第三十八回,回後評。)( 453頁)
第三十八回回目「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寫的是林、薛等人因「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所以呢這些閨中兒女,即在此風雅時,做此等「豪情韻事」。而每人的「詩」,曹雪芹又是「體貼」著每位人物不同的才情與性情下,所做出「合情理」之詩作。這是極其困難的,這也是論者以為曹雪芹於《石頭記》一書中,十分為人之所不能處。
(7).評點:「寫黛玉弱症的是弱症,寫晴雯時症的是時症;寫湘雲性快的是快性,寫晴雯性傲的是傲性。彼何人斯,而具肖物手段如此!」(戚序本,第五十二回,回前評。)( 481頁)
此處是指黛玉的病是固有的「弱症」,故其病情描寫時也是貼合其「弱症」痼疾。而晴雯之病,乃是一時傷風,其病情細膩處,自是不同。
寫人物之性情,晴雯之身份雖是下人,但他的心高氣傲,於書中之人物刻劃是不難發現的。湘雲則是一位有男子氣,「快性」的豪爽丫頭。書中寫到是哪位人物,其「肖物手段」,就是體貼著那位人物,絲毫不差。
(8).評點:「詩詞清遠閒曠,自是慧業才人,何須贅評?須看他眾人聯句填詞時,各人性情,各人意見,敘來恰肖其人。二人聯詩時,一番譏評,一番歎賞,敘來更得其神。其看漏永吟殘,忽開一洞天福地,字字出人意表。」(戚序本,第七十六回,回後評。)( 513~514頁)
此處論詩作每人情性之異,因其性情,總是「體貼」似其人物。因前已有論述,故不贅言。
參 . 破小說窠臼:
「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甲戌本,第一回眉評。)( 84頁)
論者綜觀條列為「破小說窠臼」之條例,多是從「正面處」,也就是從其「合情合理」處,正面寫來批點出《石頭記》「這樣章法,又是不曾見過的」(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眉評。)( 296頁)或是下面條例之中,屢屢見到的如「千古未聞之奇文」「別小說中所無之法」、「真千古奇文奇情」、「真壓倒古今小說」、「今古野史中,無有此文也」等等。
之所以在脂評中,脂硯有「破小說窠臼」的美學論,正是起因於對一般小說俗套的不滿,尤其是彼時流行之才子佳人小說。「由於這些受歡迎的新出小說很快地形成一種風潮,其它的改編者也群起倣傚模擬這類型的小說,因襲他人的作品風格便成家常事,這就是為什麼同一種類型的才子佳人小說容易落入陳腔舊套的窠臼裡,甚至大量剽竊搬用,也因而引來輕忽冷落的批評。…大量劣等濫造的仿真作品將才子佳人小說導入僵硬化,因而到處可見暗合雷同的情節人物角色類似的情況,終於落入曹雪芹大力批判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境地。…曹雪芹老實不客氣地指出才子佳人小說公式化,僵硬化的弊端,並非無的放矢。」39
所以上一章的「真正情理之文」,實有不少脂硯所舉出之「反面處」,多以之反面錯誤,來論述其正面思想。而這一章,則是論脂評中,以脂硯齋核心美學觀中最重要的「真正情理之文」為基礎,又再前進一步的小說觀---「破小說窠臼」。也就是前已論證的,一方面要避開「反普遍俗套」,另一方面兼顧小說「情理」,以此為基礎發展、開創出「震爍古今」的「千古未聞之奇文」。這是小說藝術美學創作論中,自然進展至一高峰處,必定自然求超凡入聖之美學論。這種「真千古奇文奇情」,也是綜觀脂評所透露出脂硯齋的另一個小說美學論。
此處可徵信的條文有十。
原文:「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石頭記》第一回)
(1).評點:「觀者至此,請掩卷思想,歷來小說可曾有此句?千古未聞之奇文。」(甲戌本,第一回側評。)( 89頁)
曹雪芹如此文妙,足堪脂硯齋「千古未聞之奇文」之譽美!《石頭記》一書中,假藉著絳珠草欲還神瑛侍者澆灌之恩情,絳珠仙子也即是黛玉前身,竟欲以------------------------------------------
39 :參見 李進益,《天花藏主人及其才子佳人小說之研究》(台北:私立中國文化大學碩士論文,民國77年6月),頁177~178。
一生眼淚來償還神瑛侍者(寶玉前身)。如此超美學的小說構思,使得全文中楚楚可憐黛玉的「淚水」,竟多了「神話宿命」的加持,實是美不勝收!就算是再四的讚歎亦不為過!也還是不得不誇誇脂硯的眼光,有多少人平平看淡雪芹的妙思,唯獨脂硯眼光過人,實不愧最親近雪芹,最熟知《石頭記》一書的知音人!
原文:「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石頭記》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