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的公關藝術思想和實踐
就在那大觀園的裡裡外外,我們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九百多個人物,有帝王、后妃、皇親、國戚、王爺、兵丁、太監、官吏、老爺、少爺、太太、小姐、丫環、僕役、管家、小廝、市儈、村媼、伶人、娼妓、道婆、道士、尼姑、和尚等等,一方面是主子們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用著玉盤金碗,坐著八抬大橋,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奴隸們受蹂躪、受侮辱,在忍無可忍之下起而反抗。一方面是封建禮教桎梏著青年男女;另一方面是要求個性解放,要求婚姻自主的呼聲頻頻喊出。一方面是貪污納賄,高利盤剝,為所欲為;另一方面是旱澇不收,盜賊蜂起,家破人亡。《紅樓夢》可謂寫出了整個封建社會末世各種人的總體。
今天,我以薛寶釵這個人物為代表,來分析一下《紅樓夢》中的公關藝術思想和實踐.
薛寶釵是大觀園裡的一位公關小姐,頗善處理上下左右的關係。我們且不去管曹雪芹當初對她的創作傾向是褒是貶,我們只管從寶釵在大觀園裡對自我形象塑造的效應來看,就可知她是怎樣一位不可多得的公關人物了。
在薛寶釵的思想意識中,存在著自覺或不自覺的公關理論與行為。她的精神世界完全滲透在儒家的那一套思想體系中,儒學比較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忽視人與自然的關係;強調實踐理性的直覺思維,而輕視技藝與自然。所以她在處理人際關係時,也是自覺不自覺地用儒家思想來要求自己、規範自己,特別是「孝」與「和」的儒家思想貫穿了她的整個公關思想,並在實踐中體現出積極的意義。
「孝」,是她體現在對上關係的公關思想。孝中包括著「無違」與「悅親」兩種涵義:「無違」為孝,就是指生前死後都要依禮去侍奉祭祀父母親長;「悅親」為孝,就是要使父母無時無刻地感到精神高興,生活滿意。這在儒家思想中被看得很重。《孝經·廣要道章》說:「禮者,敬而已矣。故敬其父,則子悅;敬其兄,則弟悅;敬其君,則臣悅;敬一人,而千萬人悅;所敬者寥,而悅者眾:此之謂要道也。」孟子還斷言說:「事親不悅,弗信於友矣」,「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孟子·離婁章上》)在《紅樓夢》中,真正領悟並實踐了孔孟孝道的只有寶釵一人。有時,「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閒話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閒話一回。」(第四十五回)所謂「承色」,就是順承迎合父母長輩以博歡心的意思。當賈母捐資為她做生日,問她「愛聽何戲,愛吃何物」時,她「便總依賈母素喜者說了一遍」,賈母自然歡喜,無怪乎賈母慷慨捐資二十兩銀子為她做生日,並稱讚道:「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第三十五回)當元妃從宮中送燈謎讓大家猜時,「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第二十二回)她這一內心世界雖有其虛偽的一面,但是也正是她虛偽的表演滿足了賈妃的虛榮,讓賈妃自覺燈謎出得高明,從而使賈妃在眾人中掙足了面子。也正因如此,她也為自己在賈妃面前樹立了一個美好形象,得到了與眾姑娘不同而獨與寶玉相同的賞賜。在第三十二回所描寫的金釧跳井事件裡,從寶釵對王夫人的安慰中,我們的確不難看出寶釵性格中有顛倒是非、誣蔑死者的醜陋的一面,但是從客觀效果來看,她使王夫人安了心,並且解決了為金釧的裝裹而頭疼的問題,毫無忌諱地拿出自己的兩件新衣給金釧作了裝裹,使死者入土為安。寶釵這大有深意的言行舉止,我們以為是她作為一個晚輩對長輩的悅親、博愛以及有教養的慣性活動,並非貶薛派們所云的是她為了「爬上寶二奶奶的寶座」,而時時處處刻意去巴結逢迎。試想,在生日宴上,盡要大家都不愛吃唯獨自己愛吃的,不去照顧大家的情緒,難道就能表明自己並無野心嗎?很快地猜出燈謎來,難道於己於人就覺得有趣嗎?不去安慰王夫人,不給死者裝裹,作為一個有人情味兒的人,難道就會心安理得嗎?把寶釵諸如此類自覺不自覺的行為說成是她實現野心的手段,把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看得大有心計,這對於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女來說,豈不是有點苛求?應當說,她對長輩的恭順逢迎是體現了儒家孝道在她思想中的滲透,這一自覺不自覺地實踐儒家公關思想的效應,自然便博得了長輩們的歡心和疼愛。
「孝」是儒學的核心,也是重要的公關思想。儒家專著之一的《孝經》便強調要有「諍子」的精神,認為「父有諍子,則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諍於父,臣不可以不諍於君。故當不義,則諍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諫諍章第十五》)即在關鍵時刻還必須反對父母的錯誤意見,否則一味盲從,這恰恰走向了孝的反面,使父母因做錯事而陷入不義之境。寶釵在公關實踐中也正是如此,很辯證地繼承了這一精神。她在處理兩代人帶有原則分歧的觀念衝突時,也算是一個「諍子」。就以「呆霸王調情遭苦打」這一回為例,薛姨媽出於對兒子的偏袒心疼,不問青紅皂白地執意報復柳湘蓮,想借賈府權勢,去擒拿柳湘蓮。當時還是寶釵明智地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如今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第47回)寶釵在此以她慣有的冷靜豁達、明智達理進行了有力的勸諫。她理智客觀地判明了事件的性質、誘因,以及對家庭利害的考慮,認定再不能偏心縱容薛蟠「生事招人」了,從而警醒糊塗的薛姨媽,制止了不義的報復,化解了一場衝突,其結果不僅沒有化友為敵,甚至還產生了化敵為友的遠距離的公關效果。
總之,「孝」在寶釵的交際活動中起著積極作用,從客觀效果來說,為她在大觀園中給最高統治者的腦海裡樹立了完美的個人形象。
「和」,是薛寶釵又一重要公關手段,它依然來自於浸透她靈魂的儒家思想。《論語》曰:「禮之用,和為貴」,「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民任」,「惠則足以使人」,「敏則有功」(均見《陽貨篇》),孔子提出了恭、寬、信、惠、敏五種美德,做到了五種美德也就達到了「和」的目的。「和」以現代意識來解釋就是團結、友好、和睦。所以「和」這個道德標準,在公關理論與實踐中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
賈府是一個顯赫的封建貴族之家,但又是一個正在走向全面崩潰的沒落之家,它的內部已日趨末落、腐朽,宗派傾軋,嫡庶紛爭,主奴矛盾充斥其間,再加上那些一代不如一代的不肖子孫,窮奢極侈,偷雞摸狗,安富尊榮,養妓畜娼,秘事醜聞乃至逼死人命之事層出不窮,把個堂堂的國公府鬧得像個污穢不堪的臭泥塘一樣。照理說,在這樣一個齷齪不堪、充滿罪惡的社會細胞中,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很難適應,但寶釵卻能以「和為貴」的處世哲學,在如此複雜的人事關係中,顯示出她的一番能耐,體現出她的公關才能。
這首先表現為寶釵對待平輩中姑娘小姐們的態度上。她能體諒父母雙亡、依靠嬸母過活的史湘雲的苦衷,主動提出代她做針線活。並能考慮到湘雲的經濟狀況,代她出資籌辦別具特色的螃蟹宴。她對人真是體貼入微,怕損傷了湘雲的自尊心,於是,告訴湘云「千萬別多心」,此舉使得湘雲十分感動,心直口快地表示要把她「當作親姐姐一樣看」。家道貧寒的邢岫煙,一來賈府寶釵就對她很好,考慮到她的家庭狀況,推心置腹地勸告她要「從實守分」,「該省的就省了」,又為岫煙贖棉衣,讓她早晚好穿。就是對刻薄多忌的林黛玉,寶釵也以「和」為法寶,容忍退讓時居多。當黛玉借雪雁送手爐一事指桑罵槐之時,寶釵明知是在奚落她和寶玉,但「素知黛玉如此慣了,也不去睬她」。對此,她表現得寬厚大度,避免了一次難堪的衝突。寶釵對於林黛玉的瑣屑繁複的猜疑中傷,採取的就是這樣一種「渾然不覺」,裝聾作啞,故作糊塗的姿態,因而在「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回中,使黛玉感動不已,追悔不已,並自我檢討說:「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在這一回中,寶釵還流溢出她與黛玉肝膽相照的善心與氣量。可見,以和為原則,渾然不覺,退避禮讓,肝膽相照,是寶釵消除誤會、解決棘手的人際關係的最好的公關手段。
她在對待丫頭婆子們時,也完全沒有一點貴族小姐的驕橫之氣,不是以勢壓人,而是以「和」為重,時時處處庇護著下人。她保護著「平生遭際實堪傷」的香菱,使香菱幸運地逃脫了第二次被賣的悲慘命運。為求得一個安定團結的生存空間,她總是以溫和儒雅的聊天式的公關手段處理事情。第56回描寫的「賢寶釵小惠全大體」的故事,便體現了她的公關活動水平。談話中,她不擺出小姐的架子,也不像探春那般嚴厲訓斥,而是在委婉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間接而又鮮明地達到了警告眾婆子的目的,使眾婆子自覺自願地接受了她的勸告,從而既保全了雙方的面子,不傷和氣,又達到了嚴肅治家的理想效果。難怪「便是那些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呢!
即便對待人格低下、人人厭惡的賈環和趙姨娘,寶釵也採取了一視同仁的態度,既不排斥歧視他們,又不拉攏縱容他們。就連送土儀也沒有忘記他們,難怪趙姨娘感激地說:「怨不得別人都說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寶釵這種「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蜜之情形諸聲色」(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夾評),煞是她處理人際關係時公關手段的高明之處。寶釵就是這樣以「和」為手段和目的,與那些最難相處的人物在人際關係上求得和諧,進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寧靜和睦的生活環境。
其次,薛寶釵的「和」的公關思想,還表現為對大觀園中諸種事端採取息事寧人明哲保身的態度,以及對信息的掌握與運用。比如第62回中寫到寶玉問寶釵為何鎖門一事時,我們且看寶釵如何回答,就知道她是如何掌握信息、運用信息並處理信息的。書中這樣寫著: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了。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省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裡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兒了。」
由此可見,寶釵清楚一切而不介入,她用「關門主義」來求得自身的清白與太平。但又不是完全不介入,她把一切情況告訴了平兒,這樣,寶釵既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與信息靈通的能量,又沒有因為自己的信息傳播挑起新的事端,得罪更多的人,更沒有捲入什麼矛盾糾葛,而是與這位善搞平衡、頗有人望的平兒結盟。應當說,在賈府各種關係衝突中,她起著健康的作用,在獲得信息方面她是獨佔鰲頭的。而獲取信息,對於具有現代意義的公共關係活動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只有迅速地獲取信息,才能更好地掌握和運用信息。寶釵就是在充分地掌握信息之後,根據自己在賈府中的地位,制定了其行動的準則,即知之不厭其多,行之不厭其少,行當所行,止當所止。確乎「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在行動上,她是時時處於守勢,以守為攻,但在掌握信息上卻是處於攻勢,以利明哲保身和自我保護,否則,既鎖上門,又管門外事作甚?不論有意無意,注重信息的獲取與溝通,表明她在公關實踐活動中對於中介的重視。這息事寧人、明哲保身的處理方式,則又表明了她公關手段的高明。
***原文作者系山西大學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趙景瑜為了便於閱讀和突出重點,筆者做了一定的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