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詳紅樓夢──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1
甲戌本《紅樓夢》的名稱,來自這抄本獨有的一句:「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但是它並沒有標明年時,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後半部標寫「庚辰秋月定本」。
甲戌本殘缺不全,斷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點與統一性:(一)第一至五回:無雙行小字批注,無「下回分解」之類的回末套語──庚本只有頭四回沒有──(二)第六至八回:回目後總批或標題詩,回末詩聯作結;(三)第十三至十六回:回目前總批、標題詩──詩缺;(四)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回後總批。
第一回前面有《凡例》。《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頁都寫著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佔去第一行。換句話說,書名每隔四回出現一次。顯然甲戌本原先就是四回本,所以第四回末頁殘破,胡適照庚本補抄九十四個字。每四回第一頁就是封面,此外別無題頁,因此第十三回第一頁破損,《凡例》第一頁右下角也缺五個字(胡適代填「多□□紅樓」三字,留兩個空格)。
清代藏家劉銓福跋:「……惜止存八卷」。此本每頁騎縫上標寫的卷數與回數相同,但是劉氏當時收藏的「八卷」自然不止八回,而是八冊,共三十二回,是否連貫不得而知。
本文的原意,是純就形式上與文字上的歧異──總批的各種格式、回末有無「下回分解」之類的套語或詩聯、俗字不同的寫法、其他異文──來計算甲戌本的年份,但是這些資料牽連庚本到糾結不可分的地步,因為庚本不但是唯一的另一個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個殘本,材料豐富得多。而且庚本的一個特點是尊重形式,就連前十一回,所謂白文本,批語全刪,楔子也刪掉幾百字,幾乎使人看不懂,頭四回也還保存一無所有的現代化收梢。此外許多地方反映底本的原貌,如回末缺詩聯,仍舊保留「正是」二字,又如第二十二回缺總批,仍舊有一張空白回前附葉,按照此本的典型總批頁格式,右首標寫書名。
尊重形式過於內容的現象,當是因為抄手一味依樣畫葫蘆,所以絕對忠於原文,而書主不注意細節,唯一關心的是省抄寫費,對於批語的興趣不大,楔子裡僧道與石頭的談話也嫌太長,因此刪節。
五零年間,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確是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年)的本子──以下概稱一七五四本,免與「甲戌本」混淆──不過因為涉嫌支持胡適的意見,說得非常含糊。1他認為甲戌本即一七五四本的理由是:(一)甲戌本特有的《凡例》說:「紅樓夢乃總其一部之名也」,書名該是紅樓夢,而此本第一回內有:「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最後歸到石頭記,顯然書名是石頭記;前後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較晚的己卯(一七五九年)、庚辰(一七六零年)本,就都刪了,是作者整理的結果。(二)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第十一頁下)甲戌本正是十頁,可見此本行款格式還保存脂批本的舊樣子。
如果作者為了書名的矛盾刪去《凡例》與楔子裡的「紅樓夢」句,放棄「紅樓夢」這書名,為什麼把「甲戌……再評,仍用石頭記」這句也刪了,以至於一系列的書名最後歸到「金陵十二釵」?最後採用的書名明明是「石頭記」,不是「金陵十二釵」。作者整理的結果豈不更混亂?甲戌本楔子多出的這兩句顯然是後添的,他本沒有,不是刪掉了。己卯、庚辰本刪去《凡例》與「紅」句、「甲」句之說不能成立。
至於甲戌本第十三回與此回刪天香樓後稿本頁數相同,這不過表示甲戌本接近此回最初的定稿,不是輾轉傳抄的本子。倘據此指甲戌本為一七五四本,那是假定一七五四本刪去天香樓一節,純粹是臆測。在這階段根本無法知道「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是什麼時候刪的。
吳世昌分析甲戌本總批含有庚本同回的回內批,搬到回前或回後,墨筆大字抄錄,有的字句略加改動。第二十六回有一條總批原是庚本畸笏丁亥夏批語,「則可知道這殘本的墨書正文部份,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後所過錄」。2俞平伯認為這是書賈集批為總批,多佔篇幅,增加頁數,以便抬高書價,與正文的底本年代無關。
陳毓羆指出《凡例》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開始的一段長;又,《紅樓夢》以前的小說,由批書者作《凡例》或《讀法》的例子很多,如《三國誌演義》就是批者毛宗岡作《凡例》。甲戌本的《凡例》比正文低兩格,後面附的一首七律沒有批語,而頭兩回的標題詩都有批語讚揚,也證明《凡例》與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硯所作。
陳氏又說在脂本中,甲戌本的「正文所根據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於曹雪芹的原稿。……在標明為『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庚辰本已不見《凡例》及所附的七律3……在後來的抄本上刪去了這篇《凡例》」4也是脂硯自己刪的,否則作者不便代刪。
脂硯只留了《凡例》第五段,又刪去六十字,作為第一回總評,應當照甲戌本第二回總評一樣低兩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是第二段總評,與前面的一大段都是總批誤入正文。這第二段總批與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義,是脂硯刪去七律後改寫的。
最後這一點似太牽強。這條總批是講「此回中」的「夢」、「幻」等字象徵全書旨義。七律上半首: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論人生,第二、第三句顯指賈家與書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話與「士隱家一段小榮枯」,5以及賈雨村喜劇性的戀愛。
陳氏說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據俞平伯的理論──即甲戌本雖經書賈集批充總批,正文部份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刪天香樓時原稿──但是陳氏倒果為因,而且彷彿以為作者原稿只有一個,到了四閱評本,已經不大接近原稿──由於抄手筆誤、妄改?──又被脂硯刪去《凡例》,代以總批二則。至於為什麼不這麼說,缺寥寥兩句,含混壓縮,想必也是因為有顧忌,「甲戌本最早論」屬於胡適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註:「音老,出偕(諧)聲字箋。稱呼畢肖。」(第三頁)「(彳狂)」字下註:「音光,去聲,游也,出偕(諧)聲字箋。」(第五頁下)現代通用「逛」,這俗字全抄本與庚本白文本都作「曠」,想必是較早的時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往)」──第十回寫秦氏的病,是刪「淫喪天香樓」後補寫的,所以此回是比較後期作品,似乎在這時期此字又是一個寫法,後詳。
正規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這字,也仍作「曠」(第三二一頁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寫作「(狂)」,下註:「音光,去聲,出偕(諧)聲字箋。」(第三五二頁)
「諧聲字箋」是《諧聲品字箋》簡稱,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變作老音,呼外祖母為姥……」「(往),讀光去聲,閒(往),無事閒行曰(往),亦作(狂)。」6甲戌本的抄手慣把單人旁誤作雙人旁,如探春的丫頭侍書統作「待書」──各本同,庚本塗改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狂)」誤作「(彳狂)」,看來,「待書」源出甲戌本。
「(往)」字注顯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後在甲戌本移前,挪到這字在書中初次出現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劉姥姥出場,幾個「姥姥」之後忽然寫作「僚(「僚」之「」換為「女」,下同,不注)僚」,此後「姥姥」、「僚僚」相間。「僚僚」這名詞,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頁上有「村僚僚是信口開河」句──吳曉鈴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殘本同──與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從第一句起接連三個「劉僚僚」,然後四次都是「姥姥」,又夾著一個「僚僚」。此後一概是「姥姥」。可見原作「僚僚」,後改「姥姥」,改得不徹底。此外還有全抄本第三十九回內全是「僚僚」塗改為「姥姥」,中間只夾著一個「姥姥」。
庚本白文已經用「姥姥」,但是「(狂)」仍作「曠」,第十回又作「(往)」。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經與全部批語一併刪去。
甲戌本第六回顯然是舊稿重抄,將「僚」、「曠」改「姥」。「(狂)」加注,「(狂)」字注又加字義「游也」,比《字箋》上的解釋簡潔扼要,但是「姥」字仍舊未加解釋,認為不必要。這校輯工作精細而活泛,不會是書商的手筆。第十七、十八合回的「(狂)」字注與第六十四回龍文「鼐」注、第七十八回《芙蓉誄》的許多典故一樣,都是作者自注。「(狂)」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評人,大概是後者,因為「甲戌脂硯齋抄閱……」作者似乎不管這些。
甲戌本第六回比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時間稍後,因此甲戌本並不是最早的脂本。既然甲戌本不是最早,它那篇《凡例》也不一定早於其他各本的開瑞。換句話說,是先有《凡例》,然後刪剩第五段,成為他本第一回回首一段長文,還是先有這段長文,然後擴張成為《凡例》?
陳毓羆至少澄清了三點:(一)《凡例》是脂評人寫的。(按:陳氏徑指為脂硯,但是只能確定是脂評人。)(二)庚本第一回第一段與第二段開首一句都是總批,誤入正文。(三)《凡例》第五段與他本第一句差一個
庚本白文本「嬤嬤」有時候作「嫫嫫」,甲戌本第十六回更是「嬤嬤」、「嫫嫫」、」媽媽」相間,──「嬤嬤」是老年高等女僕的職銜,「媽媽」是小輩主人口頭上對他們的尊稱。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趙嬤嬤有時作「趙媽媽」,是漏改的江南話。全抄本偶有吳語,[10]作者北方話純熟後已經改掉了,南京話仍舊有,如「好(音耗)意」,作「故意」解。[11]──戚本一律作「嫫嫫」。全抄本統作「姆姆」──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個「老姆姆」(第七六一頁),戚本同,是漏網之魚──與它通部用「曠」是一個道理,都是因為本底子是個早本,陸續抽換今本,起初今本的成份少,因此遇到「(狂)」字仍舊寫作「曠」,遷就原有的許多「曠」字,免得塗改;為求統一,後來也一直沿用下去。為了同一原因,無回末套語或詩聯諸回,戚本、全抄本都給添上「且聽下回分解」。「正是」二字底下缺詩聯的也刪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吳世昌與俞平伯同樣認為甲戌本是書主或抄手集批充總批,以便增加書價。[12]但是一方面有刪批的潮流,而且刪節得支離破碎的楔子也普遍的被接受,顯然一般對於書中沒有故事性的部份不感興趣。多加總批,略厚一點的書不見得能多賣錢。
從戚本、全抄本看來,過錄本擅改形式都是為了前後一致化。甲戌本後兩截擴充總批,為什麼兩次改變總批格式,回目後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後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興出新款,每回都有標題詩──頭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詩全缺,「詩雲」「詩曰」下留空白,如果「詩雲」是原有的,書商為什麼不刪掉,免得看上去殘缺不全?
這些疑問且都按下不提,先來檢視沒問題的頭八回。
前面說過,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總批是初名《石頭記》的時期寫的,與第二回總批格式一樣,同屬早本。第二回總批有:
通靈寶玉於士隱夢中一出,今於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後於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
第八回借寶釵目中,初次描寫玉的形狀與鐫字,卻從來沒寫黛玉仔細看玉。第三回寶黛初會,寫玉的全文是:「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不能算「極精極細一描」。當晚黛玉為了日間寶玉砸玉事件傷感,襲人因此談起那塊玉,要拿來給她看。「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次晨黛玉見過賈母,到王夫人處,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開。顯然夜談原有黛玉看玉的事,與後文寶釵看玉犯重,刪去改為現在這樣,既空靈活潑,又一筆寫出黛玉體諒人,不讓人費事,與一向淡淡的一種氣派。
第三回不但與第二回總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衝突。第三回賈母給了黛玉一丫頭鸚哥,襲人本來也是賈母之婢,原名珍珠,給了寶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鵑,甲戌本批「鸚哥改名已」(第八頁)。但是第二十九回賈母的丫頭內仍舊有鸚武(鵡)、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頁)。第三回賈母把鸚哥給黛玉,襲人也是賈母給的,這一節顯然是後添的。原來的襲人本是寶玉的丫頭,紫鵑與雪雁同是南邊跟來的。第二回寫黛玉有「兩個伴讀丫鬟」,不會只帶了一個來。
甲戌本第三回「嬤嬤」先作「嫫嫫」,從黛玉到賈政住的院子起,全改「嬤嬤」。寫賈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稱讚它不是堆砌落套的「富麗話」。寫桌上擺設,又批「傷心筆,墜淚筆」,當是根據回憶寫的。這一段想也是後加的。此後再用「嬤嬤」這名詞,是賈母把鸚哥丫鬟給黛玉,下接黛玉鸚哥襲人夜談看玉一節,是改寫的另一段。
庚本「嫫嫫」改「嬤嬤」,就沒這麼新舊分明,先是「嫫嫫」,到了賈政院子裡還是「嫫嫫」,進房才改「嬤嬤」;從母賜婢到黛玉鸚哥襲人夜談,又是「嫫嫫」。一比,甲戌本顯然是改寫第三回最初的定本,舊稿用「嫫嫫」,下半回加上新寫的兩段,一律用「嬤嬤」,不像庚本是舊本參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嫫嫫」。
此回甲戌本獨有的回目「金陵城起復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這時候黛玉並不是孤兒,父親又做著高官,稱「收養」很不合適,但是此本夾批:「二字觸目淒涼之至」,可見下筆斟酌,不是馬虎草率的文字。
回內黛玉見過賈母等,歸坐敘述亡母病情與喪事經過,賈母又傷心起來,說子女中「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捨我而去,連面不能一見」,因又摟著黛玉嗚咽。此段甲戌本夾批,戚本批註:「總為黛玉自此不能別往。」(甲戌本缺「總」字)第十四回昭兒從揚州回來報告:「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甲戌本眉批「顰兒方可長居榮府之文」。同回正文也底下緊接著鳳姐向寶玉說:「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可見黛玉父親在世時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賈家。此回顯然與第三回那條批語衝突。第三回那條批只能是指黛玉父親已故,母親是賈母子女中最鍾愛的一個,現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來之後「自此不能別往」。甲戌本這條夾批與正文平齊,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從破舊的早本上抄錄下來的批語,書頁上端殘缺,所以被砍頭,缺第一個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原先黛玉初來已經父母雙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寫的,沒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舊本抽換回內改寫的部份,時間稍晚,所以回目已經改了,但是下句「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俞平伯指出「拋父」不妥。也許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有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後,勢必連帶的改寫第二回介紹黛玉出場一節。原文應當也是黛玉喪母,但是在姑蘇原籍,父親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婦相繼病歿,不會在揚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龍,與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薛文龍悔娶河東獅」,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庚辰秋定本」回目頁上也是文龍。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蓮,第一回有批語:「設雲應憐也。」第四回這名字又出現,庚本作「英菊」,薛蟠字文起,當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蓮、文龍。
甲戌本第五回有許多異文。第十七頁第十一行「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上句生硬,又沒有對仗,不及他本工穩:「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同頁反面第一行「未免有陽台巫峽之會」,他本作「未免有兒女之事」,似較蘊籍。同頁與警幻仙子的妹妹成親「數日」,警幻帶他們倆出去同游。他本是成親「次日……二人攜手出去遊玩」,到了一個荒涼可怕的所在,「忽見警幻後面追來」,也是後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婦同游,寫得這東方愛神有點不解風情。三人走到這可怕的地方,
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樑可通,寶玉正自彷惶,只聽警幻道:「寶玉再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
他本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後面追未,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
「淌洋」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彷徨」改「猶豫」,都是由誇張趨平淡。刪掉兩個「寶玉」,比較緊湊,也使警幻的語氣更嚴重緊急。
同頁第十一行「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他本作「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也較渾成自然。迷津內「有一夜叉般怪物」,他本作「許多夜叉海鬼」。
唬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襲人媚人等上來扶起拉手說:「寶玉別怕……」
──甲戌本。
庚本如下:
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
「唬得」、「慌得」都改現代白話「嚇得」,戚本只改掉一個,全抄本兩個都是「唬得」,此外各本同,「扶起拉手」改為「摟住」,才是對待兒童的態度。「喊叫『可卿救我』」的語意示連喊幾聲,因此刪掉一個「可卿救我」,不比「叫道:『可卿教我!』」就是只叫一聲。
秦氏在外聽見,連忙進來,一面說丫鬟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又聞寶玉口中連叫「可卿救我」,因納悶道:「……」
──甲戌本。
他本作: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
甲戌本「秦氏在外聽見」,是聽見襲人等七嘴八舌叫喚寶玉,走進房來,才聽見寶玉叫「可卿救我」,因為夢魘叫喊實際上未必像夢中自以為那麼大聲。那間華麗的寢室一定很寬敞,在房外不會聽得見。秦氏一面進來,一面又還有這餘裕叮囑丫鬟們看著貓狗,可見她雖然照應得周到,並不當樁事。這一段非常細膩合理,但是沒交代清楚,「丫鬟們」又與襲人等混淆,儘管我們知道是她自己房裡的婢女。至於為什麼這樣簡略,也許因為此處文氣忌松忌斷,需要盡快收煞。
下一回開始,並沒有秦氏進房後的文字。顯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聽見寶玉夢中叫「可卿」,並沒進來。只有甲戌本第五回與下一回不銜接。唯一可能的解釋是第五回回未改寫過,第六回回首也跟著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這是最有力的證據。
為什麼要刪掉秦氏進房慰問?寶玉夢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釵黛二人的美點,並沒有說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釵黛的美,不過寶玉在夢中沒想到,那麼醒床而對面是否會發覺?總之此刻見面十分尷尬,將下意識裡一重重神秘的紗幕破壞無餘。
因此其他各本改寫秦氏在房外就聽見寶玉叫喊,囑咐「丫鬟們」看著貓狗,也改為「小丫頭們」,有別於襲人等。「襲人媚人等」安慰寶玉,改為「襲人等眾丫鬟」,因為今本沒有一個叫媚人的丫頭。但是前文剛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時候,「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各本都相同。那是因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兩頁,沒看見前面還有個媚人,所以留下這一個漏網之魚。
總計甲戌本頭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親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寫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這五回都沒有雙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徵,還沒來得及把夾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這樣看來,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龍、英蓮,此外也許還有更動,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這是今本頭五回初形成的時候,五回都沒有回末套語或詩聯。此後改寫第五回,回末加了兩句七言詩(全抄本),又從散改為詩聯,庚本又比戚本對得更工。
此書各回絕大多數都有回末套語,也有些在套語後再加一副詩聯。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詩聯,(內中第七回另人補抄詩聯,附記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見有一個時期每一回都以詩聯作結,即使詩聯尚缺,也還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補。各種不同的回末形式,顯然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換換花樣,而是有系統的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無所有,然後在改寫中添出一副詩聯。可見回末毫無形式的時期在詩聯期之先。
有幾回詩聯在「且聽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詩聯是否後加的,反正不可能早於回末套語。
至於回末套語與回末一無所有,是哪一種在先──如果本來沒有回末套語,後來才加上,那麼第五回加詩聯之前勢必先加個「下回分解」,就不會有這一類只有詩聯的幾回。也不會有幾回仍舊一無所有,因為在回末空白上添個「下回分解」比刪容易得多,刪去這句勢必塗抹,需要重抄。顯然此書原有回末套語,然後廢除,不過有若干回未觸及,到了詩聯期又在套語下加詩聯。
第二十九回裡「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大姐兒與巧姐是兩個人,姊妹倆,第四十一回劉姥姥替大姐兒取名巧姐──大姐兒與巧姐已經是一個人了。第四十一回還在用「僚(「」換為「女」,下同)僚」,更可見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較後寫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葉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對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語,因此早期、後期都有回末套語,比較特別的結法都在中期。想來也是開始寫作的時候富於模仿性,當然遵照章回小說慣例,成熟後較有試驗性,首創現代化一章的結法,爐火純青後又覺得不必在細節上標新立異。也許也有人感到不便,讀者看慣了「下回分解」,回末一無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沒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頁容易破損,更要誤會有闋文。
詩聯要像書中這樣新巧貼切的大概實在難,幾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棄了。
具有這兩種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數不多,列出一張表格,如下:
回末形式 第幾回
一無套語或詩 1,2,3,4, 戌5 庚16 戌25 庚39,40 庚54,56,58 庚71
二隻有詩聯 戚、全、庚5;戌、全、庚6;全、庚7;8 庚17-18,19 庚69
三套語加詩聯 戚6;戚、戌7 13 戚、庚21,23戚64
(「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數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17-18」是第十七、十八合回。)
甲戌本頭五回與第二十五回是廢套語期的產物,此外庚本還有七回也屬於這時期,散見全書。第六至八回有詩聯──各本同──屬於下一個時期,詩聯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屬於詩聯期,因此是在詩聯期注「(狂)」字。同期稍後,把這註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過,第五回回末刪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舊有媚人,因為改的都在末兩頁,前面就沒注意。同樣的,廢套期與詩聯期也只影響各期間新寫、改寫諸回。廢套期未觸及的各回仍舊保留回末套語,到了詩聯期,如果改寫這一回,就又在套語下面贅上一副詩聯。這是表上「套語加詩聯」幾回的來源。但是內中第六、第七回是怎麼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屬於這一類,其他各本都只有詩聯。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語加詩聯,全抄本、庚本只有詩聯。
第六至八回這三回仍舊是甲戌本異文最多,如第六回開始,寶玉夢遺,叫襲人不要告訴人,多「要緊!」二字(戚本同),不像兒童口吻,反而削弱了對白的力量。同回平兒稱周瑞家的為「周大嫂」,不夠客氣──連鳳姐還稱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媽說宮花「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姊妹們帶(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著可惜了兒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頁,戚本同),可見這句北方俗語當時已經流行,不是後人代改的。而且「白放著可惜舊了」不清楚,彷彿已經舊了,使這十二枝宮花大為減色,其實是說「老擱著舊了可惜」。同回焦大罵大總管賴二:「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腳(戚本作『腿』),比你的頭還高呢」,似帶穢褻,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比較含糊雅馴。第八回寶玉擲茶杯,「打個(上下齏)粉」,當指「打了個碎為(上下齏)粉」。他本作「打了個粉碎」。以上四項與甲戌本第五回的異文性質相仿,都是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筆。又有俗字甲戌本寫法較特別,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奴)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異文大都是南京話,如第六回「那板兒才亦(也才)五六歲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發連賈珍都說出來」,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發」。也有文言,第六回給劉姥姥開出一桌「客饌」,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飯」。[13]
這些異文戚本大都與甲戌本相同,有幾處也已經改掉了,與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吳語,「尤氏問派了誰人送去」──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頁下也有「這新鮮花籃是誰人編的?」他本無「人」字。彈詞裡有「誰人」,近代寫作「啥人」,第六十六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吳語「小人」(兒童)──第九頁上,第五行。全抄本吳語很多,庚本也偶有,[14]顯然是此書早期的一個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語,回目也是戚本獨異,作「劉老嫗一進榮國府」。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戚本作「村老嫗是信口開河,癡情子偏尋根究底」,全抄本作「村老嫗謊談承色笑,癡情子實意覓蹤跡」。前面提起過,全抄本此回幾乎全部用「僚(「」換為「女」,下同)僚」,顯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村老嫗」這名詞是書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與庚本不同,作「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老嫗醉臥怡紅院」(程本同,不過「老嫗」作「老老」)。顯然戚本「劉老嫗」的稱呼前後一貫,還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遺跡。
第七、八兩回回目紛歧。第七回戚本作「尤氏女獨請王熙鳳,賈寶玉初會秦鯨卿」,稱尤氏為「尤氏女」,彷彿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送宮花周瑞歎英蓮,談肄業秦鍾結寶玉」,稱周瑞家的為周瑞,更不妥。下句「秦鍾結寶玉」,其實是寶玉更熱心結交秦鐘。庚本「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鍾」,上句似乎文法不對,但是在這裡「送宮花」指「當宮花送來的時候」,並不是賈璉送宮花。但是稱白晝行房為戲鳳,仍舊有問題,俞平伯也提出過。
第八回戚本作「攔酒興李奶母討懨,擲茶杯賈公子生嗔」,「賈公子」與「尤氏女」都是此書沒有的稱呼,帶彈詞氣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芸軒」。全抄、庚本作「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似乎是後改的,因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鶯兒原名黃金鶯,那一回回目「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綰梅花絡」,顯然是現取了「黃金鶯」的名字去對「白玉釧」。
統觀第六、七、八回,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與南京話較多的早本,戚本稍後,已經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吳語,甲戌本裡已經不見了的。庚本趨向北方口語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邊話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說:
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這樣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話。南京話同)
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話)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幾處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劉姥姥對女婿稱親家爹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註:「妙稱。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誤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讚「老的」,作者不見得又改為「老人家」。當然是先有「老人家」,後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穿夾道,彼時從李紈後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庚本第一六四頁。全抄本次句缺「彼時」,句末多個「來」字。甲戌、戚本缺加點的十九字[指「彼時」和「隔著……睡覺呢」],批註:「細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別房的僕婦在窗外走過,可以看見李紈在炕上睡覺,似乎有失尊嚴,尤其不合寡婦大奶奶的身份,而且也顯得房屋淺陋,儘管玻璃窗在當時是珍品。看來是刪去的敗筆。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見注意此處一提李紈,不會有遺漏字句或後人妄刪。
周瑞家的送花到鳳姐處,「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擺手叫她往東屋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巧(悄)問奶子道:『姐兒睡中覺呢?也該清醒了。』奶子搖頭兒。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庚本一六四頁)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覺呢?……』……正問著,……」當然是後者更對,但是前者也說得通,不過是隨口搭訕的話,不及後者精警。
同回秦鍾自忖家貧無法結交寶玉,「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庚本第一七一頁)。全抄本「窶」誤作「縷」。甲戌、戚本作「可知貧富二字限人,」句下批註:「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王府本批:「此是作者一大發洩處,可知貧富二字限人。總是作者大發洩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限人」比「陷人」較平淡,而語意更深一層,也更廣。三條批語指出這句得意之筆的沉痛,王府本的兩條並且透露這是作者的一個切身問題。
以上四點都是文藝性的改寫,與庚本、全抄本這三回語言上的修改,性質不同。
第七回的標題詩寫秦氏,末句「家住江南本姓秦」,書中並沒提秦家是江南人或是在江南住過。秦氏列入「金陵十二釵」,似乎只是因為夫家原籍金陵。第八回標題詩:
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
莫言綺(殼殳)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
第四十一回妙玉用「(分瓜)(爪色)斝」給寶釵喫茶,「旁邊有一耳」──與茶盅不同──給寶玉用她「自己常日喫茶的那支綠玉斗」,「斗」似是「斝」字簡寫,否則「斗」彷彿是形容它的大。妙玉自己日常不會用特大的茶杯。而且她又找出「整雕竹根的一個大(上台下皿)出來,笑道:『……你可吃的了這一海?…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起先那綠玉「斗」一定也不過一杯的容量。
從第八回的標題詩看來,寶玉這次探望寶釵,用綠玉斝喝酒──後文當然不會再用這名色──而且沒有黛玉在座,至少開筵的時候黛玉還沒來。這兩首標題詩都與今本情節不符,顯然來自早本,比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更早。無怪第七回那首詩只有戚本、甲戌本有,第八回這首更是甲戌本獨有,因為戚本已經改掉了一些早本遺跡。
甲戌本在廢套語期把第六、七、八這三回收入新的本子,換了回目。第六回開始,寶玉「初試雲雨情」一段,其實附屬廢套期新寫的第五回,是夢遊太虛的餘波或後果。稿本都是一回本,正如現代用鋼夾子把一章或一篇夾在一起,不過線裝書究竟拆開麻煩,因此最簡便的改寫方法是在回首或回未加上一段,只消多釘一頁。第六回回首添上「初試雲雨情」一段,過渡到早本三回,又把此回劉姥姥口中的「你那老人家」改為你那老的」。戚本此回顯然在這期間及時抽換改稿,因此回首新添的一段有秦氏進房慰問,又把「老人家」改「老的」,但是漏刪回末套語;此後經過詩聯期,在套語下加上一副詩聯,又再抽換回首一段,改為秦氏未進房的今本,但是漏刪「要緊!」二字。
甲戌本第七回改寫三處──刪李紈睡在炕上等等──戚本都照改,看來這三處與第六回的改寫一樣,都是廢套期改的。戚本第七回也在這期間抽換新稿,但是這次甲戌本與戚本一樣漏刪回末套語。當然此回改寫三處都不在回末,容易忘了刪「下回分解」。但是第六回也不過回首加了一段,上半回又改了兩個字,距回末還更遠,怎麼倒記得刪回末套語?因為甲戌本頭五回都刪了回末套語,一口氣刪下來,第六回也還特為掀到回末,刪掉套語,此後就除非改寫近回末部份,才記得刪。
庚本與全抄本這兩個早本,在廢套期都沒有及時抽換,因此第六、七兩回改寫的四處與回首添的一段都沒有。作者顯然是在詩聯期在這兩個本子上兩次修改這三回的北方話,方才連帶的抽換改稿,所以第六回回首加的「初試」一段已經是今本,秦氏未進房。因為是詩聯期改的,三回回末都只有詩聯。第七回回目改來改去都不妥,最後全抄本索性刪去再想。
第八回在廢套期改寫過──可能就是不符合標題詩的情節──因此各本一致,都沒有回末套語,詩聯期加詩聯。庚本、全抄本這兩個改了北方口音的晚本,此回回目也是後改的,提到第三十五回才編造的名字:金鶯。
把這三回的一團亂絲理了出來,連帶的可以看出除了甲戌本,這些本子都是早本陸續抽改,為了盡可能避免重抄,注重整潔,有時候也改得有選擇性。正如全抄本始終用「曠」與「姆姆」,戚本始終用「嫫嫫」,又常保留舊回目,因為改回目勢必塗抹,位置又特別刺目。白文本就忠於底本,不求一致化,所以用「曠」而又有一個「(往)」,正如頭四目沒有回末套語,仍是本來面目。因此白文本雖然年代晚──否則不會批語全刪──質地比那兩個外圍的脂本好。
因為長時期的改寫,重抄太費工,所以有時候連作者改寫都利用早本,例如改北方話改在兩個早本上,忘了補入以前改寫的幾處,更增加了各本的混亂。
甲戌本頭八回本來都是廢套語期的本子,不過內中只有前五回是重抄過的新稿,後三回是早本,還在用「嫽嫽」,廢套期其實已經採用「姥姥」──見庚本第三十九回──但是第六回改「姥姥」改得不徹底。這三回當時只換了回目,除了第八回大改,只零星改寫四處,第六回回首又添了段「初試雲雨情」。三回統在詩聯期整理重抄,第六回添寫總批,提及「初試雲雨情」,所以此回總批為甲戌本獨有。同一時期作者正在別的本子上修改這三回的北方話,先後改了兩次,而此本並沒改,也可見此本這三回確是脂評人編校的,不是作者自己。
廢套期的本子,頭五回與第二十五回還保存在甲戌本裡,此外庚本裡也保存了七回:第十六、第三十九、四十、第五十四、第五十六、第五十八、第七十一回,這是沉沒在今本裡的一個略早些的本子,上限是一七五四年,下限似乎不會晚於一七五五──一七五六夏謄清的第七十五回似已恢復回末套語,中間還隔著個詩聯期──看來這本子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我們需要更確定,暫稱X本。
此書的標題詩都是很早就有,不光是第七、八兩回的。頭兩回原先的格局都是回目後總批、標題詩,而第一回的總批還是初名《石頭記》的時候寫的。唯一的例外是第五回的標題詩,只有戚本、全抄本有,己卯本另紙錄出。
己卯本前十一回也批語極少,而且一部份另紙錄出──是一個近白文本,批語幾乎全刪後,又有人從別的抄本上另箋補錄幾條批、兩首標題詩,第五、第六回的。第六回那首,除庚本是白文本外,各本都有,顯然是早有的,己卯本是刪批的時候一併刪掉了,後來才又補抄一份。第五回那首極可能也是己卯本原有,刪批時刪去。倘是那樣,那就只有甲戌本沒有第五回的標題詩,因為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定稿;此回原無標題詩,到詩聯期改寫,才添寫一首,所以甲戌本獨無。
除了第五回這首,標題詩都早,到了X本,是此書最現代化的階段,回前回末一切形式都廢除了,新的第五回就沒有標題詩。第三回大改,如果原有標題詩也不適用了,因此也沒有。第一、二、四回小改,頭兩回原有的標題詩仍予保留。第四回只有全抄本有:
捐軀報國恩,未報身猶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俞平伯說:「按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此詩云云,似不貼切。豈因其中有賈雨村曰:『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等語乎?信如是解,實未必佳。賈雨村何足與語『捐軀報國』耶?恐未必是有……」[15]
寶玉有一次罵「文死諫,武死戰」都是沽名,「必定有昏君,他方諫」,讓皇帝背惡名,不算忠臣(第三十六回,庚本第八二九頁)。書中賈雨村代表寶玉心目中的「祿蠢」。「捐軀」當是「死諫」。八十回後應當還有賈雨村文字,大概與賈赦石呆子案有關。這首詩更牽涉不上,似專指此回。可能X前本寫賈雨村看了「護官符」,想冒死參劾賈史王薛四家親族植黨營私,結果改變主張。後來刪去這段,這首詩也跟著刪了。
《凡例》第四段這樣開始:「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書中京城從來沒稱「中京」,總是「都」、「都中」、「京都」。只有第七十八回賈政講述林四娘故事:「……後來報至中都」,也仍舊不是「中京」,而且出自賈政口中,也並不是「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唯一的一次稱「長安」,在第五十六回寶玉夢中甄寶玉說:「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
林四娘故事中又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庚本批註:「妙!赤眉黃巾兩時之時(「事」誤),今合而為一,……若雲不合兩用,便呆矣。此書全是如此,為混人也。」長安在西北,不會稱「中京」,也是「為混人也」,故意使人感到迷離惝恍。為了文字獄的威脅,將時代背景移到一個不確定的前朝,但是後來作風更趨寫實,雖然仍舊用古代官名,賈母竟向賈政說:「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第三十三回),不說「回金陵去」。南京是明清以來與北京對立的名詞,只差明言都城是北京了。
《凡例》還有一點與今本不大符合。第三段講書名點題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極(及)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這一段的語氣,彷彿是說「通部」快看完了,才看到「紅樓夢一回」──第五回。十二釵中,巧姐第五回還沒出場,其餘的也剛介紹完畢。
各本第五回有三副回目,甲戌本、庚本的兩副都有「紅樓夢」字樣。此外還有第二十五回,庚本、戚本回目是:「魘魔法姐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通靈」當然是「通靈玉」。此處的「紅樓夢」除非是指此回內和尚持誦那玉,念的詩有: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理由似乎太單薄。俞平伯評此回回目下聯:「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包括「紅樓夢通靈遇雙真」。[16]
上半回賈環推倒燈台,燙傷寶玉,王夫人「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批「總是為楔緊五鬼一回文字」(甲戌、庚、戚本)。顯然寶玉被燙與「五鬼一回」原是兩回。五鬼回一定刪掉很多,所以兩回並一回。
第二十四回「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娑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本夾批:「千里伏線。」賈環賈蘭先走了,寶玉與姊妹們在邢夫人處吃了飯回去──「母女姊妹們」一塊吃飯,因此姊妹們只是迎春探春惜春,敘述極簡,沒提是誰──「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話下」。庚本批註:「一段為五鬼魘魔法引。脂硯。」
五鬼回就在下一回,不能稱「千里伏線」。如果以後另有更嚴重的賈環陷害寶玉的事,脂硯不會這樣短視,批「一段為五鬼魘魔法引」。當是兩條批同指五鬼回,不過早先五鬼回在後部,與第二十四回隔得很遠。《凡例》所說的「紅樓夢一回」也在後部。
X本第五回──即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屬於X本,所以是X本刪並五鬼等兩回為第二十五回,刪去的大段文字顯然是太虛幻境,移前到第五回。早先五鬼回內寶玉遭巫魘昏迷不醒,死了過去,投到警幻案下,見到十二釵冊子,聽到紅樓夢曲,但是沒有與警幻的妹妹成親,因為「綺櫳晝夜困鴛鴦」,顯然已經有性經驗,用不著警幻給他受性教育。太虛幻境搬到第五回,才有警幻的妹妹兼美,字可卿,又「用秦氏引夢」。
因此第五回在詩聯期定稿,只改最後兩頁娶警幻妹,借游至迷津遇鬼怪驚醒,秦氏聽見他夢中叫「可卿」,因為只有這一段是初稿──除了前面極簡略的「秦氏引夢」一節。其他的太虛幻境文字如警幻賦贊、冊子曲子都是舊稿。
《凡例》所謂「紅樓夢一回」就是五鬼回,雖然在後部,也不會太后,十二釵冊子大概仍舊是預言,不是評贊。照理這一回也似乎應當位置較後,因為第一回甄士隱也是午睡夢見太虛幻境,第五回寶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但是這至多是結構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時候做這夢,等於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竅游地府,有點落套。改為秦氏領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風姿與她的臥室淫艷的氣氛所誘惑,他入睡後做了個綺夢,而這夢又關合他的人生哲學,夢中又預知他愛慕的這些女子一個個的淒哀的命運,這造意不但不像是十八世紀中國能有的,實在超越了一切時空的限制。──一說夢遊太虛是暗示秦氏與寶玉這天下午發生了關係,這論爭不在本文範圍內,不過純粹作為藝術來看,那暗示遠不及上述的經過,也有天淵之別。
第二十五回趙姨娘向馬道婆說鳳姐的話,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幾句:
提起這個主兒來,真真把人氣殺,教人一言難盡。我白和你打個賭兒,明日這份傢俬……
全抄本此回還有許多異文,[17]甲戌本與他本也略有點不同。這兩個本子的特點,最有代表性的下列兩處:
若說謝的這個字,可是你錯打算了。(全抄本;戚本同)
若說謝的這個字,可是你錯打了法馬了。(甲戌本)
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庚本)
甲戌本的白話比全抄本流利,但是「法馬」──今作「砝碼」,秤上的衡量記號──這句較晦澀。庚本才是標準白話。「謝」指謝禮,改為「謝我」也清楚得多。
賈母等捧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已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全抄本)
賈母等正圍著他兩個哭時,只見寶玉……(甲戌本)
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庚、戚本)
「捧著寶玉哭」是古代白話。鳳姐與寶玉同時中邪,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內守護。只哭寶玉,冷落了鳳姐,因此改為「圍著他兩個哭」,但是分散注意力,減輕了下句出其不意的打擊,因此又改為「圍著寶玉哭」。
賈環的意圖,各本都作「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甲戌本獨作「要用蠟燈裡的滾油燙他一下」,顯然是油燈改蠟燈後的改文,但是囉唆軟弱。
馬道婆紙鉸的五鬼「青面紅髮」(全抄、甲戌本),庚、戚作「青面白髮」。青面紅髮是鬼怪常有的,白髮是人,與青面對照,反而更恐怖。
此回寫黛玉,全抄、甲戌本各有一句太露。鳳姐取笑黛玉「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不給我們做媳婦?」李紈贊鳳姐詼諧,「黛玉含羞笑(以上三字加點)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甲戌本)這段談話後,大家走了,寶玉叫住黛玉,拉著她的袖子笑,說不出話來。「黛玉心中也有幾分明白(以上八字加點),只是自己不住的把臉紅漲起來……」(全抄本)其他各本都刪了此處加點的字。
寫寶玉與彩霞,「寶玉便拉他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以上九字加點)。」(庚、戚本)甲戌本沒有末兩句。這兩句本來重複得毫無意義,原因是刪去了全抄本的「(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內放」五字,因為涉嫌穢褻。甲戌本把重複的字句也刪了。
全抄本此回無疑的是初稿。甲戌本是改稿,庚,戚本是定稿,但是都有漏改漏刪。
X本此回是甲戌本的,因此刪並五鬼等二回,成為第二十五回後,又還改過一次,才收入X本。──全抄本此回也應當沒有回末套語,但是此本回末缺套語的一概都給妄加了──第二十五回直到詩聯期後,恢復回末套語後才定稿。
全抄本此回回目「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姐弟遇雙仙」,俞平伯說:「上句合於戌、晉、程甲。下句與諸本並異,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但此本上言叔嫂,下言姐弟,而姐弟即叔嫂,亦未必很對。」[18]
甲戌本下句作「通靈玉蒙蔽遇雙真」,「蒙蔽」不對「叔嫂」。都是為了此回刪去太虛幻境文字,需要改掉回目中的「紅樓夢」三字,越改越壞,庚本、戚本仍用舊回目。
與賈環戀愛的丫頭,在第三十三、第六十一、六十二回是彩雲,第二十五、第七十二回是彩霞。
第三十九回李紈正稱讚鴛鴦平兒是賈母鳳姐的膀臂,「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外頭老實,心裡有數兒。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後告訴太太。』」這彩霞當然就是賈環的彩霞。第七十二回「趙姨娘素日與彩霞契合,巴不得與了賈環,方有個膀臂」。正因為是王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人,才於趙姨娘有利。
第六十二回作「彩雲」,但顯然就是第三十九回大家說她老實的彩霞,偷了許多東西送賈環,反而受他的氣,第七十二回他終於負心。
第三十九回與第二十五回同屬X本。第三十三回作「彩雲」、同回有早本漏改的「姆姆」二字。顯然賈環的戀人原名彩雲,至X本改名彩霞,從此彩雲不過是一個名字,沒有特點或個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場的一段如下:
那賈環……一時又叫彩雲倒茶,一時又叫金釧兒剪蠟花。眾丫鬟素日原厭惡他,只有彩雲(他本作「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杯茶遞與他……悄悄向賈環說:「你安分些罷,……」賈環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大理論,我也看出來了。」彩雲(他本作「霞」)道:「沒良心的……」(以下統作「彩霞」)
此外還有歧異,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頭兩次作「彩雲」,此後方改彩霞。
全抄本此回是寶玉燙傷一回與五鬼回刪並的初稿。原先寶玉燙傷一回寫賈環支使不動別人,至少叫彩雲倒茶倒了給他,因為彩雲跟他還合得來。今本強調眾婢的鄙薄,叫彩雲倒茶也不倒,還是彩霞倒了杯給他──也許彩雲改名彩霞自此始。──這一點刪並時已改,全抄本這兩個「彩雲」是漏網之魚。這是全抄本是X本第二十五回初稿的又一證。
吳世昌著《紅樓夢探源》,發現元妃本來死在第五十八回,後來改為老太妃薨,是此書結構上的一個重大的轉變。第五十八回屬於X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