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紅樓夢考證》
胡適 著
一
我在《紅樓夢考證》的改定稿(《胡適文存》卷三,頁一八
五-二四九)裡,曾根據於《雪橋詩話》、《八旗文經》、《熙朝雅
頌集》三部書,考出下列的幾件事:
(1)曹雪芹名沾,不是曹寅的兒子,是曹寅的孫子。(頁
二一二)
(2)曹雪芹後來很貧窮,窮的很不像樣了。
(3)他是一個會作詩又會繪畫的人。
(4)他在那貧窮的境遇裡,縱酒狂歌,自己排遣那牢騷
的心境。(以上頁二一五-六)
(5)從曹雪芹和他的朋友敦誠弟兄的關係上看來,我說
「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約一七六五)」。
又說「我們可以猜想雪芹……大約生於康熙未葉(約一七一
五──一七二零);當他死時,約五十歲左右」。
我那時在各處搜求敦誠的《四松堂集》,因為我知道《四松堂
集》裡一定有關於曹雪芹的材料。我雖然承認楊鍾羲先生(《雪
橋詩話》)確是根據《四松堂集》的,但我總覺得《雪橋詩話》是
「轉手的證據」,不是「原手的證據」。不料上海北京兩處大索的結
果,竟使我大失望。到了今年,我對於《四松堂集》,已是絕望了。
有一天,一家書店的夥計跑來說:「《四松堂詩集》找著了!」我
非常高興,但是打開書來一看,原來是一部《四松草堂詩集》,不
是《四松堂集》。又一天,陳肖莊先生告訴我說,他在一家書店裡
看見一部《四松堂集》。我說,「恐怕又是四松草堂罷?」陳先生回
去一看,果然又錯了。
今年四月十九日,我從大學回家,看見門房裡桌子上擺著一
部退了色的藍布套的書,一張斑剝的舊書箋上題著「四松堂集」四
個字!我自己幾乎不信我的眼力了,連忙拿來打開一看,原來真
是一部《四松堂集》的寫本!這部寫本確是天地間唯一的孤本。因
為這是當日付刻的底本,上有付刻時的校改,刪削的記號。最重
要的是這本子裡有許多不曾收入刻本的詩文,凡是已刻的,題上
都印有一個「刻」字的戳子。刻本未收的,題上都帖著一塊小紅
箋。題下注的甲子,都被編書的人用白紙塊帖去,也都是不曾刻
的。--我這時候的高興,比我前年尋著吳敬梓的《文木山房
集》時的高興,還要加好幾倍了!
卷首有永(上奎下心)(也是清宗室裡的詩人,有《神清室詩稿》)、劉
大觀、紀昀的序,有敦誠的哥哥敦敏作的小傳。全書六冊,計詩
兩冊,文兩冊,《鷦鷯庵筆(上鹿下主)》兩冊。《雪橋詩話》、《八旗文經》、
《熙朝雅頌集》所採的詩文都是從這裡面選出來的。我在《考證》
裡引的那首「寄懷曹雪芹」,原文題下注一「沾」字,又「揚州舊
夢久已絕」一句,原本絕字作覺,下帖一箋條,注云:「雪芹曾隨
其先祖寅織造之任。」《雪橋詩話》說曹雪芹名沾,為楝亭通政孫,
即是根據於這兩條注的。又此詩中「薊門落日松亭尊」一句,尊
字原本作樽,下注云:「時余在喜峰口。」按敦敏作的小傳,乾隆
二十二年丁丑(一七五七),敦誠在喜峰口。此詩是丁丑年作的。
又《考證》引的「佩刀質酒歌」雖無年月,但其下第二首題下注
「癸未」,大概此詩是乾隆二十六年壬午作的。這兩首之外,還有
兩首未刻的詩:
(1)賜曹芹圃(注)即雪芹。
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衡門僻巷愁今雨,廢
館頹樓夢舊家。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阿誰買
與豬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這詩使我們知道曹雪芹又號芹圃。前三句寫家貧的狀況,第
四句寫盛衰之感。(此詩作於乾隆二十六年辛巳。)
(2)挽曹雪芹,(注)甲申
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孤兒渺漠魂應逐,
(註: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新婦飄零目豈瞑?牛
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憐。(適按,此二句又見於《鷦
鷯庵筆(上鹿下主)》,楊鍾羲先生從《筆(上鹿下主)》裡引入
《詩話》;楊先生也不曾見此詩全文。)故人惟有青山淚,絮
酒生芻上舊(「炯」之「火」換成「土」)。
這首詩給我們四個重要之點:
(1)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一七六四)。我在《考
證》說他死在乾隆三十年左右,只差了一年。
(2)曹雪芹死時只有「四十年華」。這自然是個整數,不限定
整四十歲。但我們可以斷定他的年紀不能在四十五歲以上。假定
他死時年四十五歲,他的生時當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考
證》裡的猜測還不算大錯。
關於這一點,我們應該聲明一句。曹寅死於康熙五十一年
(一七一三),下距乾隆甲申,凡五十一年。雪芹必不及見曹寅了。
敦誠「寄懷曹雪芹」的詩注說「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有
一點小誤。雪芹曾隨他的父親曹(兆頁)在江寧織造任上。曹(兆頁)做織造,
是康熙五十四年到雍正六年(一七一五-二八);雪芹隨在任上大
約有十年(一七一九-二八)。曹家三代四個織造,只有曹寅最著
名。敦誠晚年編集,添入這一條小注,那時距曹寅死時已七十多
年了,故敦誠與袁枚有同樣的錯誤。
(3)曹雪芹的兒子先死了,雪芹感傷成病,不久也死了。據
此,雪芹死後,似乎沒有後人。
(4)曹雪芹死後,還有一個。「飄零」的「新婦」。這是薛寶釵
呢,還是史湘雲呢?那就不容易猜想了。
《四松堂集》裡的重要材料,只是這些。此外還有一些材料,
但都不重要。我們從敦敏作的小傳裡,又可以知道敦誠生於雍正
甲寅(一七三四),死於乾隆戊申(一七九一),也可以修正我的
考證裡的推測。
我在四月十九日得著這部《四松堂集》的稿本。隔了兩天,蔡
孑民先生又送來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他托人向晚晴(上竹下移)詩
社裡借來的。刻本共五卷:
卷一,詩一百三十七首。
卷二,詩一百四十四首。
卷三,文三十四篇。
卷四,文十九篇。
卷五,《鷦鷯庵筆(上鹿下主)》八十一則。
果然凡底本裡題上沒有「刻」字的,都沒有收入刻本裡去。這
更可以證明我的底本格外可貴了。蔡先生對於此書的熱心,是我
很感謝的。最有趣的是蔡先生借得刻本之日,差不多正是我得著
底本之日。我尋此書近一年多了,忽然三日之內兩個本子一齊到
我手裡!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
十一,五,三。
二
--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
蔡孑民先生的《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是對於我的《紅樓
夢考證》的一篇「商榷」。他說:
知其(紅樓夢)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
性相類者。二,軼事有征者。三,姓名相關者。於是以湘雲
之豪放而推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為蓀友:用第一法也。
以寶玉逢魔魘而推為允(乃),以鳳姐哭向金陵而推為余國柱:用
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與探花有關而推為健庵,以寶琴之名
與孫子學琴於師襄之故事有關而推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
每舉一人,率兼用三法或兩法,有可推證,始質言之。其他
如元春之疑為徐元文,寶蟬之疑為翁寶林,則以近於孤證,始
不列入。自以為審慎之至,與隨意附會者不同。近讀胡適之
先生《紅樓夢考證》,列拙著於「附會的紅學」之中,謂之
「走錯了道路」,謂之「大笨伯」,「笨謎」;謂之「很牽強的附
會」;我實不敢承認。
關於這一段「方法論」,我只希望指出蔡先生的方法是不適用
於《紅樓夢》的。有幾種小說是可以採用蔡先生的方法的。最明
顯的是《孽海花》。這本是寫時事的書,故書中的人物都可用蔡先
生的方法去推求:陳千秋即是田千秋,孫汶即是孫文,莊壽香即
是張香濤,祝寶廷即是寶竹坡,潘八瀛即是潘伯寅,姜表字劍雲
即是江標字劍霞,成煜字伯怡即是盛昱字伯熙。其次,如《儒林
外史》,也有可以用蔡先生的方法去推求的。如馬純上之為馮粹中,
莊紹光之為程綿莊,大概已無可疑。但這部書裡的人物,很有不
容易猜的;如向鼎,我曾猜是商盤,但我讀完《質園詩集》三十
二卷,不曾尋著一毫證據,只好把這個好謎犧牲了。又如杜少卿
之為吳敬梓,姓名上全無關係;直到我尋著了《文木山房集》,我
才敢相信。此外,金和跋中舉出的人,至多不過可供參考,不可
過於信任。(如金和說吳敬梓詩集未刻,而我竟尋著乾隆初年的刻
本。)《儒林外史》本是寫實在人物的書,我們尚且不容易考定書
中人物,這就可見蔡先生的方法的適用是很有限的了。大多數的
小說是決不可適用這個方法的。歷史的小說如《三國誌》,傳奇的
小說如《水滸傳》,遊戲的小說如《西遊記》,都是不能用蔡先生
的方法來推求書中人物的。《紅樓夢》所以不能適用蔡先生的方法,
顧頡剛先生曾舉出兩個重要理由:
(1)別種小說的影射人物,只是換了他姓名,男還是男,
女還是女,所做的職業還是本人的職業。何以一到《紅樓
夢》就會男變為女,官僚和文人都會變成宅眷?
(2)別種小說的影射事情,總是保存他們原來的關係。何
以一到《紅樓夢》,無關係的就會發生關係了?例如蔡先生考
定寶玉為允(乃),黛玉為朱竹(土宅),薛寶釵為高士奇,試問允(乃)
和朱竹(土宅)有何戀愛的關係?朱竹(土宅)與高士奇有何吃醋的關係?
顧先生這話說的最明白,不用我來引申了。蔡先生曾說,「然
而安徽第一大文豪(指吳敬梓)且用之,安見漢軍第一大文豪必
不出此乎?」這個比例(類推)也不適用,正因為《紅樓夢》與
《儒林外史》不是同一類的書。用「品性,軼事,姓名」三項來推
求《紅樓夢》裡的人物,就像用這個方法來推求《金瓶梅》裡西
門慶的一妻五妾影射何人:結果必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
我對於蔡先生這篇文章,最不敢贊同的是他的第二節。這一
節的大旨是:
惟吾人與文學書,最密切之接觸,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
在其著作。著作之內容,即胡先生所謂「情節」者,決非無
考證之價值。
蔡先生的意思好像頗輕視那關於「作者之生平」的考證。無
論如何,他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們可以不管「作者之生平」,而考
證「著作之內容」。這是大錯的。蔡先生引《托爾斯泰傳》中說的
「凡其著作無不含自傳之性質;各書之主人翁……皆其一己之化
身;各書中所敘他人之事,莫不與其己身有直接之關係。」試問作
此傳的人若不知「作者之生平」,如何能這樣考證各書的「情節」
呢?蔡先生又引各家關於Faust的猜想,試問他們若不知道
Goetne的「生平」,如何能猜想第一部之Gretchen為誰呢?
我以為作者的生平與時代是考證「著作之內容」的第一步下
手工夫。即如《兒女英雄傳》一書,用年羹堯的事做背景,又假
造了一篇雍正年間的序,一篇乾隆年間的序,我們幸虧知道著者
文康是咸豐同治年間人,不然,書中提及《紅樓夢》的故事,又
提及《品花寶鑒》(道光中作的)裡的徐度香與袁寶珠,豈不都成
了靈異的預言了嗎?即如舊說《儒林外史》裡的匡超人即是汪中,
現在我們知道吳敬梓死於乾隆十九年,而汪中生於乾隆九年,我
們便可以斷定匡超人決不是汪中了。又舊說《儒林外史》裡的牛
布衣即是朱草衣,現在我們知道朱草衣死在乾隆二十一二年,那
時吳敬梓已死了二三年了,而《儒林外史》第二十回已敘述牛布
衣之死,可見牛布衣大概另是一人了。
因此,我說,要推倒「附會的紅學」,我們必須搜求那些可以
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向來《紅樓
夢》一書所以容易被人穿鑿附會,正因為向來的人都忽略了「作
者之生平」一個大問題。因為不知道曹家有那樣富貴繁華的環境,
故人都疑心賈家是指帝室的家庭,至少也是指明珠一類的宰相之
家。因為不深信曹家是八旗的世家,故有人疑心此書是指斥滿洲
人的。因為不知道曹家盛衰的歷史,故人都不信此書為曹雪芹把
真事隱去的自敘傳。現在曹雪芹的歷史和曹家的歷史既然有點明
白了,我很盼望讀《紅樓夢》的人都能平心靜氣的把向來的成見
暫時丟開,大家揩揩眼鏡來評判我們的證據是否可靠,我們對於
證據的解釋是否不錯,這樣的批評,是我所極歡迎的。我曾說過:
我在這篇文章裡,處處想撇開一切先人的成見;處處存
一個搜求證據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讓證據做嚮導,引我
到相當的結論上去。
此間所謂」證據」,單指那些可以考定作者、時代、版本等等
的證據;並不是那些「紅學家」隨便引來穿鑿附會的證據。若離
開了作者、時代、版本等項,那麼,引《東華錄》與引《紅礁畫
槳錄》是同樣的「不相干」;引許三禮、郭(王秀)與引冒辟疆、王漁洋
是同樣的「不相干」。若離開了「作者之生平」而別求「性情相近,
軼事有征,姓名相關」的證據,那麼,古往今來無數萬有名的人,
那一個不可以化男成女搬進大觀園裡去?又何止朱竹(土宅)、徐健庵、
高士奇、湯斌等幾個人呢?況且板兒既可以說是廿四史,青兒既
可以說是吃的韭菜,那麼,我們又何妨索性說《紅樓夢》是一部
《草木春秋》或《群芳譜》呢?
亞里士多德在他的《尼可馬鏗倫理學》裡(部甲,四,一零
九九a)曾說:
討論這個學說(指柏拉圖的「名象論」)使我們感覺一種
不愉快,因為主張這個學說的人是我們的朋友。但我們既是
愛智慧的人,為維持真理起見,就是不得已把我們自己的主
張推翻了,也是應該的。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們心愛的東
西,我們就不得不愛真理過於愛朋友了。
我把這個態度期望一切人,尤其期望我所最敬愛的蔡先生。
十一,五,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