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欣賞瑣拾(四)
「曲線」奉承術
王熙鳳一味討好賈母,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林黛玉到賈府時,王熙鳳第一次亮相。她一出場,就不同凡響,對林黛玉的親熱程度超過他人。她「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先把林黛玉誇獎了一番:「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她知道賈母「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是十分疼愛黛玉的,所以上面幾句話,與其說是讚揚林黛玉,不如說是奉承老太太: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啊!
接下去,王熙鳳還要表演,表現她對林妹妹命運的同情。於是接著說:「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手帕拭淚。自然這淚是流給賈母看的。
王熙鳳萬萬沒有想到,她卻犯了一個錯誤。她只顧得表演了,忽略了表演的「背景」。此時已不是賈母抱住林黛玉大哭時的氣氛,賈母剛剛平靜下來。王熙鳳一落淚,一賈母就有點不高興,說:「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王熙鳳一聽這哭的表演不合時宜,馬屁拍錯了點子,於是來了一個急轉彎。「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 這點隨機應變的本領,絕不亞於《三國演義》裡青梅煮酒論英雄時的劉備。王熙鳳的喜怒哀樂都是現成的準備好了的,她像一個相聲演員一樣,可以時喜時悲,一個「忙轉悲為喜」的「忙」字,道破了她先前落淚的虛偽。別人遇到這種尷尬的場面,可能要向老太太賠禮認錯,或漲紅了臉悄悄退去。可是王熙鳳到底是王熙鳳,她不用這種方法平息賈母的不滿,而仍然用對林黛玉虛情假意的「一心都在他身上」的疼愛同情,進一步討好老太太。用嘻嘻哈哈的「該打!該打!」緩和了氣氛。
賈母對死了母親的外孫女是非常憐愛的。她和林黛玉的親近關係超過賈府的任何人,對外孫女的疼愛超過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希望其他人也能像她一樣對待林黛玉。誰喜愛林黛玉,誰就能討得她的歡心,這種喜愛甚至超過了對賈母自己,她也不會責怪,只會感到高興。正如誇獎一個孩子比父母都漂亮,他的雙親絕不會生氣一樣。王熙鳳抓住了賈母這種心理,所以採用了一心只想著林妹妹,而忘了老祖宗這種「曲線」奉承的方式,變被動為主動,樂呵呵的賈母又讓王熙鳳灌了一碗「迷魂湯」。一枝妒忌的冷箭
《紅樓夢》中好些情節,往往粗看像是閒筆,細品大有意趣。予無心處見深心。薛寶釵滴翠亭撲蝶就是這樣一個耐人尋味的情節。
時交芒種節,大觀園內眾姐妹在一起玩耍,獨不見黛玉,於是薛寶釵去找她。快到瀟湘館的時候,「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定了。低頭一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寶釵怕別人「猜忌」「不便」「嫌疑」,正好說明自己多心,如果自己心胸坦蕩,於寶玉不存私情,哪裡來的這麼多瞻前顧後的考慮。這恰恰暴露了她有拈酸吃醋之意。
正當她要「抽身回去」的時候,剛好遇到了一對玉色蝴蝶,不但是雙雙對對,而且還「一上一下迎風翩躚」,追逐求愛。此時此地的薛寶釵看到這樣情意纏綿的一對,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作者安排這一雙蝴蝶大有深意。它既是人物心理、思想感情的反襯,同時也是情節發展的契機。正是這對蝴蝶引誘著她到了滴翠亭,聽到了小紅和墜兒的私房話和嫁禍於林黛玉的情節,再一次顯露了她拈酸妒忌的心理。
小紅和墜兒的私房話讓薛寶釵聽到了,她聽了人家的短,擔心「人急造反,狗急跳牆」,遭到報復,而這時想躲也來不及了。為了不讓小紅、墜兒懷疑自己,又須用個「金蟬脫殼」之計。憑薛寶釵的聰明機智,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法子「脫殼」而去。不,她卻毫不猶豫的拿林黛玉作了替身。她善於做戲,「故意放重了腳步」,向小紅二人證明自己是剛到。又「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向前趕。」以此表明自己根本不知道閣子裡有人。薛寶釵又笑著反問二人:「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又說:「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地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又尋了一尋。
薛寶釵這一系列的表演,把自己洗刷得一乾二淨,使小紅,墜兒確信林黛玉確實到閣子外面來過,而且待了不短的時問。試想:薛寶釵在河那邊就看見了她,而且不是匆匆走過這裡,卻是蹲在這裡弄水兒。薛寶釵要「悄悄」地唬她,自然躡手躡腳,走得很慢,那麼從河對面通過小橋走到這裡需要多少時間啊!薛寶釵的表演,果然取得了很好的「戲劇效果」,等薛寶釵走了以後,小紅對墜兒說:「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
薛寶釵暗箭傷人,無端嫁禍於無辜的林黛玉這正是在她看到寶玉去找黛玉,思緒萬千的時候。再結合那一對蝴蝶的出現,她這種舉動就不是偶然的靈機一動,而是有著內在的必然。
破了「二馬不同槽」的例
賈璉偷娶了尤二姐後兩個月,賈珍給父親賈敬作完佛事,趁空又到尤老娘這裡與尤二姐鬼混。事先打聽到賈璉不在,才鬼鬼祟祟溜了來。尤二姐陪賈珍吃了兩盅,怕賈璉回來,彼此不雅,便推故回到了自己屋裡。這裡賈珍無可奈何,也只好與尤老娘和尤三姐一起吃酒。後來,賈璉來了,鮑二的老婆多姑娘悄悄告訴他賈珍在西院尤老娘處。這時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把賈璉的馬和賈珍的馬拉到了一起。然後到廚下和其他人飲酒嘻鬧,接著下面寫了這樣一段話:
隆兒才坐下,端起酒來,忽聽馬棚內鬧將起來。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來。隆兒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來喝住,另拴好了進來。
這段文字從表面看與塑造人物、故事發展毫無關係,是節外生枝的游離之筆。然而結合當時賈珍、賈璉和尤二姐的關係分析,二馬不能同槽,寓意匪淺。
賈珍要找尤二姐重敘舊情,但是現在尤二姐已經成了賈璉的外室,「二馬」不便「同槽」,他不能不有所顧忌,所以打聽賈璉不在家時才來相會。這裡,尤二姐向賈璉暗示自己曾與賈珍有染。賈璉早已知情,但卻非常「大度」,對尤二姐說:
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頭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含糊著。如今你跟了我來,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跡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礙,索性大家吃個雜燴湯。你想怎麼樣?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作的。乘著酒興,乾脆到西院去會賈珍。他認為藏藏躲躲倒不好,「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賈珍一聽到賈璉的聲音,「唬了一跳」,見了賈璉,「羞慚滿面」,賈璉卻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著便要跪下。賈珍連忙攙他起來,說:「兄弟怎麼說,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兩個衣冠禽獸的靈魂真是暴露無遺。
賈璉原來也是不同意「二馬同槽」的,可是他終究比驢夫高明,想出了二馬同槽的辦法,那就是讓賈珍和尤三姐「成了好事」,這樣各有所歸,撕下面皮,「吃個雜燴湯」,彼此也就可以「兩無礙」了,「二馬」。也就可以「同槽」了。賈璉要求二人狼狽為奸,「照常才好」;賈珍求之不得,「無不領命」,這對難兄難弟終究破了二馬不同槽的例。
他們的識見確實比驢馬「高明」,然而j行徑卻不如互相蹄蹶不能同槽的畜牲。至此,作在馬棚一段文字的用意也就不言自明瞭。
賈府幾個「演員」
人們讚賞《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是不動聲色。在《紅樓夢》中同樣不乏這種精彩的片段。作者往往在克盡封建禮教的莊嚴中雜以冷冷的諷刺,在那些偽道學的面孔上點上一個白鼻子,一下子就揭穿了富而好禮的縉紳之家的虛偽。
賈敬死了,賈珍、賈蓉父子正巧不在家,噩耗傳來,「賈珍父子星夜馳回」,足見孝心之重。當在途中聽說家裡接來了尤二姐、尤三姐時,賈蓉「聽見兩個姨娘來了,喜的笑容滿面。」順筆一點,賈蓉孝心的虛偽立現。
父子「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起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縗\經苫塊,孝心何等虔誠!可是賈蓉一聽賈珍讓他回家料理停靈之事,可以見到兩位姨娘,「賈蓉巴不得一聲兒」,馬上回去找兩位姨娘調笑。在這期間,賈珍父子「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籍草枕塊,恨苦居喪」,這時作者又悄然插入一句:「人散後,仍乘空在內親女眷中廝混。」曹雪芹善於在這些人裝得一本正經的時候,突然撩起他們道袍的一角,露出他們滿身的瘡痍。
如果說《紅樓夢》對賈珍等紈褲子弟往往是在他們裝正經的當兒偶而猛刺一針的話,那麼對賈政這樣的道學先生,就完全是用正面描寫的方法,而內含的嘲弄盡在不言之中。
一次節間賈府猜謎語:
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的慌。你要猜謎兒,我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受罰。——若猜著了,也要領賞呢!」賈母道:「這個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亂猜,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了,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燈謎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會意,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獻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
這真是一段絕妙的相聲表演,一幅漫畫。深刻之處,在於賈政明知謎底是荔枝,卻「故意亂猜」;賈母明明是寶玉告訴了她謎底,還要裝模作樣的猜中,更可笑的是賈政還要奉承一句:「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中。」大家心照不宣,誰也不要捅破這層矯情的薄紙,都在一本正經地演戲,像是一個化裝舞會,人人戴起假面具。母子之間沒有一絲真實的感情,卻要人為地製造一種母慈子孝充滿天倫之樂的氣氛。表面的真誠掩飾著內心的虛偽,個中人煞有介事,旁觀者啞然失笑,無需作者點明,嘲弄諷刺的意味由情節中自然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