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欣賞瑣拾(一)

《紅樓夢》欣賞瑣拾(一)

《紅樓夢》欣賞瑣拾(一)

紅樓評論

玲瓏山石有深意

    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賈政帶著寶玉和眾清客來到一處,這裡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正如賈政說的:「無味的很」。這地方就是後來薛寶釵居住的蘅蕪院。眾人剛一進門: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圍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

作者把這塊「山石」安排在蘅蕪院門內,恰到好處。山石一遮,使人無法一下子領略廬山真面目。蘅蕪院內一切隱而不露,突出了一個「藏」的意境。如果我們結合這裡的女主人薛寶釵的性格加以分析,就能進一步理解這一遮一藏的深刻含意。

    薛寶釵平時「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她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元春從宮中送出幾個燈謎來,寶釵一看並不新奇,早猜著了。可是這是皇妃的謎語,如果一猜就中,那就顯得妃子太平庸了。所以她故意連說:「難猜」,她在「裝愚」。賈母問她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深知年老的人喜歡熱鬧戲文,愛吃甜爛食物,便依賈母素喜者說了一遍。她投人所好,假裝與人同好。黛玉譏諷她在別人佩戴的東西上特別留心,薛寶釵聽後,「回頭裝沒聽見」。「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就是她為人處世的「插天的玲瓏大山石」,把她自己真正的思想感情「悉皆遮住」。蘅蕪院的建築格式與薛寶釵的為人有著象徵意義。

    繞過蘅蕪院門前的山石,我們才能看到院內的景色。這時賈政又不禁讚道:「有趣!」

    院內無一樹花木,只有許多異草。這和薛姨媽向王夫人介紹薛寶釵時說的「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幾、粉兒的」是一致的。但是這滿院的異草卻大有意趣。首先,這些「異草」「有牽籐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飄,或如金繩蟠屈」,大多是盤繞寄生的籐蔓類植物,它不能獨立生長,只能借助其他喬木山石攀沿而上。這些不禁使人發生一系列的聯想:薛家依附賈家勢力,鞏固自己的社會地位;薛寶釵要與寶玉聯婚,「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與這些牽籐引蔓的植物的寄生攀沿性多麼相像。其次,這裡的「異草」「或花如金桂,味氣香馥,非凡花之可比。」院內花卉如薛荔、杜若、蘅蕪、茞蘭等都是香草,處處香氣馥郁,這和薛寶釵這位容貌美麗整日吃冷香丸的美人也是恰相符稱的。連賈寶玉這個從小就喜歡脂粉釵環的人從她身上聞到「一陣陣的香氣」都「不知何味」。再次,院裡的「異草」「或實若丹砂」,「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說明這裡雖是異草仙籐,但終於不能離俗脫塵,都結出了火紅的果子,而且還不止一個,卻是串串纍纍。這正是薛寶釵積極用世思想的側面表現。她不慕虛幻,而重實惠。不正是這位後來賈府女主人也給賈家結下了一顆希望之「果」嗎?

薛寶釵是一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冷香美人。性格無情,容貌動人,既冷又香。外表裝愚,內含機心,這種矛盾的統一,世人對她琢磨不透。蘅蕪院也像她的主人一樣,門前山石遮掩,不能讓人一覽無餘。蘅蕪院出石花草與人物性格配合諧調,互相映襯,相得益彰。

    瀟湘風雨最多情

    《紅樓夢》中有兩次風雨寫得最出色:一是賈寶玉看齡官畫「薔」字時的一陣夏雨,一是瀟湘館薄暮時的一場秋雨。

    在中國詩詞戲曲中風雨的描寫總是作者抒發感情,映襯心境的重要手段之一。風雨本無情,有情人寫之,感情色彩就大不相同,且什麼風雨配合什麼心情似乎有了定格。大風大雨往往壯人情懷,悲壯激越。所以劉邦有「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的千古佳句;陸游有「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豪情抒發;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則為荊軻大壯行色。相反連綿的春雨秋霖,往往添人愁緒。所以賀方回把「閒愁」之多比作「梅子黃時雨」;自樸的;雜劇《梧桐雨》中,唐明皇思念楊貴妃時那場秋雨更是撩人情思:「這雨一陣陣打梧桐葉凋;一點點滴人心醉了,雨更多,淚更少,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洪昇耷《長生殿》裡也是用秋雨映襯明皇淒苦哀怨的心情的:「漸淅零零一片淒愁心暗驚,……一點一滴又一聲,一點一滴又一聲,稻愁人血淚交相迸。」

    冷雨敲窗,雨打梧桐,雨灑芭蕉、枯荷,雨滴竹梢,在黃昏深夜,萬簌俱寂的時候,一聲聲,滴滴嗒嗒,最為分明,如泣如訴,使傷感悲苦的人最容易牽動愁緒。曹雪芹深諳情景交融的奧妙,所以瀟湘館景物的描寫一如其多情多病多慮的女主人。這裡是千竿翠竹,苔痕斑駁,曲折的遊廊,羊腸似的通道,繞階圍房九曲迴腸般盤旋竹下的尺許寬的小渠,小小的房舍,小巧玲瓏的傢俱陳設,綠色的紗窗,暗淡的光線。一景一物無不那樣纖弱幽暗,都染上了林黛玉孤高自賞,淒楚哀怨的色彩和情調。在這色彩之上,作者在四十五回又添了濃重的一筆,淒苦慘淡的色調更加強烈。當時正交秋分,黛玉舊疾又發,隨賈母玩了兩天,勞神過度,又咳嗽起來,比往常都重,自己認為是不能好了,心情非常頹喪。和寶釵話起家常,又感歎自身孤弱無依,寄人籬下,羨慕寶釵能享天倫之樂,有家有業。在這裡為了配合這種心情,作者有意在瀟湘館安排了這場秋風秋雨:

    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得沉黑,兼著雨滴竹梢,更覺淒涼。

感慨萬端,愁緒連綿之時又讀了《樂府雜稿》的《秋閨怨》、《別離怨》等傷感詩篇,遂有《秋窗風雨夕》之作:「……殘漏聲催秋雨急;連霄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字字血淚,聲聲動情,達情景交融之極致。當晚睡下又羨寶釵有母有兄,又想和寶玉雖好,終避嫌疑,不免擔心,「又聽見窗外竹梢雨滴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方漸漸的睡熟了。」窗外天公流淚,屋內愁人暗泣,雨淚交織,情景渾一,風雨助人淒涼,人感風雨觸動閒愁萬種。感傷氣氛異常濃烈,人物性格更加深化。第五十九回裡蘅蕪院也下過一場雨,但不是秋雨,而是「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一日破曉,寶釵及啟戶視之,見院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於是喚起湘雲等人拳。」春雨過後的景像是「土潤苔青」,並馬上喚起湘雲等人,寶釵欣喜心情見於筆端。秋雨、春雨普降大觀園,而獨於黛玉處寫秋雨,於寶釵處寫春雨,作者的用心是非常清楚的。

稻香景色藏幽怨

    李紈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一個二十幾歲的寡婦,在《紅樓夢》中給人的印象似呼已過中年,正如冷子興說的「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自己也自稱「稻香老農」。她像封建社會其他死了丈夫的貴族少婦一樣,被摒於繁華的塵世之外,只能隱居一隅,孤獨地打發著青春年華。所以李紈只配住在稻香村。未到稻香村之前,首先看到的是「青山斜阻」,這青山與蘅蕪院的山石不同,它能寓意在於隔阻開稻香村與大觀園其他花柳繁華地的聯繫,隔阻開李紈作為一個青年女子應該享受的愛情生活的幸福。

  轉過青山之後,「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都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一座青山、一帶泥牆、兩溜青籬團團圍住「數楹茅屋」,這固然是為了突出稻香村的農村景色,但也不免給人一種暗示:它像是人間社會的一道道樊籬,幽囚著李紈,葬送著美妙年華。連這裡的樹木幼嫩的枝條都不能按自然天性舒展地生長,被硬編成籬笆,猶如李紈那被扭曲了的人性。

    對於這種人造景色,賈政非常讚賞。他的封建思想決定了他的審美觀。認為「雖系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賈寶玉與之針鋒相對,他說:「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廓,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然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這對青年寡居的李紈當時的生活處境是有象徵意義的。稻香村的景色是背人性,悖世理,孤傍無依,違背自然天成之趣的。李紈不也是在背人情,悖世理的封建禮教導演下「人力造作」成的「強為」的畸形兒嗎?

  在大觀園只有稻香村的籬笆用了桑、榆等樹木,這是突出稻香村農村景色的需要。另一方面,桑、榆在中國又可比作晚暮之景,引伸為人的垂暮之年,故劉禹錫《酬樂天詠老見示》中有「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詩句。李紈自賈寶珠死後,就要有意識地使自己心如死灰,盡快「老化」。在封建社會寡婦無論多麼年輕,打扮得越老越樸素越好,表示自己已經死滅了對家庭、愛情幸福生活的渴望。李紈雖然是—個二十幾歲的少婦,可是禮教強迫她的心境必須進入暮年。如只有在茅屋紙窗下作些針黹女紅,課子成人,以慰桑榆晚景。

    但是李紈終究是一個年輕女子,她的精神生活並未完全乾癟。她喜歡櫳翠庵的紅梅,要寶玉替他折一枝來插瓶。探春起海棠詩社,李紈不會作詩,卻自薦作了掌壇社長,並把稻香村作為社址。還說:「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鬧什麼,因而忘了,就沒有說。」可見李紈是熱愛生活,不甘寂寞的。這不禁使人想到了那幾百枝如「噴火蒸霞一般」的杏花。「噴火蒸霞」把春意寫得異常熱鬧,與泥牆、茅屋、青籬、土井、桔?的色調大不相同。當然,杏花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寓田園風光之意。可是在泥牆之內,探頭而出的杏花,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詩句。那麼這如火蒸霞的杏花,是否可以說對李紈青春守寡,又不甘孤寂的心情有著映照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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