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小講(十六)
萬事「開頭難」。讀紅樓夢豈能例外,「從打第一句第一個字就把人吸引住了」的作品大約是有的吧,不過紅樓夢並無這種「特色」。為數不少的人,都說紅樓夢開頭似覺散緩,一下子不得其味,往往「卡」住了,未入佳境而止。這事情,除了讀者本人「性急」之外,曹雪芹自然也要負點兒「責任」的。不過等你讀了後文再來回顧開頭的時候,你才明白他那看似散緩的「閒」敘,卻是在緊張地為全書正文奠基鋪路,他實在並無「喘息之工」,怎麼卻看作了「散緩」?所以說賞文析筆,原非易事。咱們的小講已經過了十五講,這十五講,談的還都是雪芹的伐山引水、繪月烘雲的一個開端或序幕,這也足見他的一支筆,是如何地龍蛇天矯,他的一部書,是如何地丘壑遙深。如今且說直到此刻還未講到的另一條極其重要的伏線——這就是那位鄉屯老嫗劉姥姥。
劉姥姥的久負盛名,那實際上是不亞於林黛玉的,記不住別人,准記得清這姥姥。姥姥很「有趣」,這是真的。不過姥姥是否真的只是一位寫來好玩、供人取樂開心的角色?便又得思索一下才好。讀雪芹的書,總是只知「字面意義」,不知其它,是要誤事的。姥姥的出現,真是一件大事,要從這裡體會雪芹的用意和用筆.我還想說一次:誰要總是習慣用「單打」的思想方法和眼光去看雪芹的筆墨,誰就是不想真懂紅樓夢。劉姥姥在全部書中的作用,也正是「單打一」的反面。現傳的八十回真書中,已經寫了姥姥的「一進」榮國府,「二進」大觀園。但原著中還有她的「三進」文字,只是我們已經無福看到了。
倘若只從「一進」「二進」看,姥姥原是為了生計,來求財借當,並打點些農田土味來走動人情的。從這個角度講,全書寫一富貴人家賈府之事,卻偏從一貧苦人劉嫗寫來——這大約是可以被文藝家稱為「善用對比」的例子了。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些,更要留心的,還有一層道理,就是雪芹寫一個人也好,一件事也好,一個府也好,他從不像一般庸常作者那樣,總是急於用自己的眼光口氣去「表態」。他寫一個賈府,先是從冷子興口中和賈雨村口中、耳中隱約於遠處,又從林姑娘心中、目中呈現於當前。雪芹的小說,已經有點像現代電影藝術,很懂得運用「多鏡頭」、「多角度」、「多層次」、「多襯染」的手法。劉姥姥的出場,其作用之一即是要再從一個村屯老婆婆的目中、心中,來顯現一下這個全書中心對像賈府。雪芹的神奇本領就在於:他好像能站在任何一個「立場點」去觀察事物,又好像曾和任何一個階層的任何一個人都在一起生活過。在劉姥姥這個例子上,就是他既能以富者的心目去看窮人,又能以窮人的心目去看富者。
榮國府畢竟何等情景,由姥姥先作一番感受。好像由她先來向我們「傳達」這一人家的服妝,器用、住處、飲食、禮數、習尚、心腸……一切躍然紙上,一切不離窮人對它的衡量和評價。
姥姥的作用尚不止此。她第一次人府,看的是鳳姐兒。我們講過了:鳳姐是全書中「家亡」這一條大線路上的主角,正像寶玉是全書中「人散」這一條大線路上的主角一樣。即此已可明白,姥姥之來,是和榮府上的家亡遙遙相關的。試看第五回中巧姐的冊子判詞: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這就證明,雪芹原書,姥姥「三進」時,榮國府已是
勢敗家亡,——再次明白提出「家亡」這個標目來,而劉姥姥王熙鳳之會見,看似開卷閒文,卻是後文關紐。
要領會雪芹的藝術,切不可忽略這種筆法的深細處。和別的小說一作比較時,便知道了其問的區分和高下。手寫此而目注彼,看似為當下情節費工夫,卻不知實是為日後的巨變作映襯,河有源,山有脈,所謂「伏線千里之外」。這說來容易,實際上卻是難極了的事情。試想:前面寫的劉姥姥,我們只看見她「好玩」、「有趣」,而在雪芹,筆敘改愉,卻心牽慘痛,——如脂硯齋所常說的:「不知多少眼淚,灑向此回書中!」流著淚寫「樂事」、「良辰」、「歡情」、「妙緒」——這該是多麼難以想像的創作之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