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欣賞瑣拾(二)
林黛玉、劉老老賈府門前所見
《紅樓夢》第三回中的林黛玉、第六回中的劉老老都是初進賈府。由於她們出身、地位、閱歷的不同,在賈府門前所見也就有同異之分。
林黛玉到了賈府門前,從轎子的紗窗裡首先看到了什麼呢?
忽見北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
劉老老進榮國府之前,在大門口又看到了什麼呢?
到了榮府大門前石獅子旁邊,只見滿門口的轎馬……然後溜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門上,說東談西。
林黛玉母親生前曾對她說過:「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她近日見到的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天親臨賈府,而且又是在母親死後來過一種寄人籬下的生活,所以她特別小心謹慎,給自己定下了座右銘:「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無怪這位心情緊張、忐忑不安多病孤弱的少女臨到賈府大門時,看到的是兩個「大石獅子」。三個「獸頭」。而且是「忽見」。「忽見」反映了她心情的極度緊張。「獅子」和「獸頭」像突然拉近的電影鏡頭一樣,向林黛玉迎面撲來。未進賈府,卻在她心理上已造成了一種巨大的壓力。
對劉老老來說,這對石獅子並沒引起她特別注意,也不過是作為賈府的標誌存在的。她還到石獅子旁邊,窺探了榮府。「大石獅子」的「大」不見了,失去了它的威嚴。這種石獅子在大戶人家的門前、寺廟門前是經常出現的,對於識多見廣的劉老老不會感到它的可怕和好奇。相反,她卻注意到了「滿門口的轎馬」。劉老老生活在農村,農村富貴闊綽的標誌之一就是轎馬的多少,地主豪紳也往往以此驕人。劉老老對這些東西感到興趣是很自然的。
對林黛玉來說又不然。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門都是以轎馬代步,這些交通工具已經司空見慣,所以在賈府門前林小姐就沒看到這些,林黛玉看到了「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的人」,只覺得他們穿著華麗考究,並不感到他們威嚴可怕。林黛玉終究是小姐,來到賈家雖是客居,對賈家奴僕來說她仍是主子,所以對於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守門奴僕自然不會有畏懼心理。
在劉老老眼中這幫人又是另外一種形象:他們「挺胸疊肚」「指手畫腳」「說東道西」,顯得威風凜凜,令人望而生畏。這些人都是豪門大戶的爪牙,直接危害百姓的鷹犬。下層勞動人民最痛恨最害怕他們。在劉老老看來這些人自然是趾高氣揚,氣使頤指的一副神態了。林黛玉、劉老老在榮國府門前所見有同有異,同中有異,這些都反映了她們各自不同的心理狀態。
人物眼中景 因人有詳略
林黛玉初到榮府,到榮禧堂拜見賈政、王夫人,作者是這樣寫的;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 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鏨金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要圈椅,又有一幅對聯,乃是烏術聯髀鑲著鏨金字跡,道是:
座上珠鞏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林黛玉在榮府的所見所聞都是詳綱描寫。通過她的眼睛介紹了賈家的房舍屋宇、花鳥樹木、室內陳設、人物穿戴、交接禮儀等等。榮禧堂的描寫即是一例。這種詳盡的描繪,反映了林黛玉精明細心,過目不忘。她是小姐出身,讀過書,對古玩字畫如數家珍,對匾額對聯興趣濃厚。所以作者對林黛玉的所見用了詳寫。這是符合人物的文化教養的。劉老老第一次到榮府,先到了鳳姐住處,她的感受作者是這樣寫的:
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競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雲端裡一般。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老老此時只有點頭咂嘴念佛而已。
劉老老之所見作者用了概括描寫。屋子的陳設只用了四個字:「耀眼爭光」。對屋子裡的東西也不能像林黛玉那樣指出這是楠木的,那是烏木的。劉老老對賈母房間的贊詞也不過是「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她著眼於大、實用,但是要讓她說出這些家俱是什麼木料的,就難為她了。她說瀟湘館「滿屋裡東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麼。」既然叫不上名字,所以對榮府高貴華麗的各種用品陳設也只有「耀眼爭光」的感覺了。根據劉老老的文化修養、生活境遇,不可能指出各種器物的名字,所以作者在寫到劉老老眼中的鳳姐居室時,多用概括的敘述,使用了不確定的詞句:「不知是何氣味」、「像在雲端裡一般」。至於字畫、古董和劉老老更是絕緣,作者不通過劉老老來寫這些東西(即令寫到,也都像那個掛鐘一樣變了形,走了樣),否則,就不符合人物身份,損害了人物形象。
「放大」的自鳴鐘
藝術上的表現手法,有時可以以少勝多,以一當十。畫龍點睛,才能神氣全出,眼睛好點,貴在如何點法。《紅樓夢》中劉老老第一次進大觀園看到的一個掛鐘,就是渲染賈府豪華生活的畫龍點睛之筆,而且點得好。書中是這樣寫的:
劉老老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很似打鑼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似的,卻不住的亂晃,劉老老心中想著: 「這是什麼東西?有煞用處呢?」正發呆時,陡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倒嚇得不住的展眼兒。接著一連又是八九下,欲待問時,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
賈府不少外國貢物,自鳴鐘並不算太稀奇的東西。可是對劉老老來說,先前聽都沒聽說過,不要說親眼目睹了。在她看來無人撥動而自動,無人敲打而自鳴,簡直不可思議。通過劉老老眼睛的「折射」,這座自鳴鐘好像「放大」了,有了生命。又是晃動,又是鳴響,她像是進入了迷魂陣,四處都有活機關,週遭儘是危險的信號,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陷阱。劉老老醉臥怡紅院同樣如此。這裡的一切都使她迷惘、驚奇,離她的生活太遠了。按照她的生活知識,賈府的一切都走了樣,變了形,失了常規。她把畫中美人當作真人,把自己在穿衣鏡中的影像認作了親家母。正像《子夜》的吳老太爺到了上海灘一樣,頭昏目眩。
在反映賈府錦衣鼎食的生活上,以劉老老的跟來對自鳴鐘作放大式的描寫,這是《紅樓夢》成功的點睛之筆。如果避開劉老老,作者寫:堂屋中柱民子上掛著一個自鳴鐘。即使工筆細描,摹寫得詳而又詳,也不會有現在的藝術效果。作者的高明之處是讓劉老老來為「龍」點「睛」。通過這樣一個生活在下層的農村婦女對自鳴鐘的感受,自鳴鐘給予她心理上的巨大影響,她在賈府裡生活的不諧調、不適應、手足無措等等,把「吃穿用度都是外人沒見過的」「天上人間諸事備」「比畫還強十倍」的賈府驕奢淫逸的生活生動、充分地表現出來了。這樣一座沒有經過作者以客觀描寫作細緻「加工」的自鳴鐘,對渲染賈府富貴的作用勝過寫一篇洋洋萬言的鍾賦。少量的筆墨,巧妙的表現方法,會收到巨大的藝術效果,藝術不徒以多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