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
自上章觀之,《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上之價值即存乎此。然使無倫理學上之價值以繼之,則其於美術上之價值尚未可知也。今使為寶玉者,於黛玉既死之後,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也。何則?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之境界,除陰雲蔽天沮洳彌望外,固無所獲焉。黃仲則《綺懷》詩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其一例也。《紅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於解脫,如前二章所說,茲固不俟喋喋也。
然則解脫者,果足為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觀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寶玉者,固世俗所謂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虛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為人類之法則,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於今日之人類中,吾固不能不認普通之道德之價值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據歟?抑出於盲目的動作,而別無意義存乎其間歟?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謂之絕對的道德可也。然吾人從各方面觀之,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類之祖先一時之誤謬。詩人之所悲歌,哲學者之所瞑想,與夫古代諸國民之傳說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紅樓夢》第一回之神話的解釋,亦於無意識中暗示此理,較之《創世記》所述人類犯罪之歷史,尤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誤謬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苟有一入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誤謬反覆至數千萬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入,則彼固可謂干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誤謬,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顧得謂之不孝哉?然則寶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說,誠有見乎!所謂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辯護而已。
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於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誠無物也歟?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真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真無者乎?即真無矣,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息肩之所,不猶愈於世之所謂有者乎!然則吾入之畏無也,與小兒之畏暗黑何以異?自已解脫者觀之,安知解脫之後,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有過於今日之世界者乎?讀「飛鳥各投林」之曲,所謂「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者,有歟?無歟?吾人且勿問,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觀之,彼誠有味乎其言之也。
難者又曰,人苟無生,則宇宙間最可寶貴之美術不亦廢歟?曰:美術之價值,對現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絕對的價值也。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於其反對之方面。如此之美術,唯於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價值耳。今設有人焉,自無始以來,無生死,無苦樂,無人世之掛礙,而唯有永遠之知識,則吾人所寶為無上之美術,自彼視之,不過蛩鳴蟬噪而已。何則?美術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嘗經驗故也。又設有人焉,備嘗人世之苦痛,而已入於解脫之域,則美術之於彼也亦無價值。何則?美術之價值,存於使人離生活之欲,而入於純粹之知識,彼既無生活之欲矣,而復進之以美術、是猶饋壯夫以藥石。多見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於美術之存亡固自可不必問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教,如印度之婆羅門教及佛教、希伯來之基督教,皆以解脫為唯一之宗旨。哲學家如古代希臘之拍拉圖,近世德意志之叔本華,其最高之理想亦存於解脫。殊如叔本華之說,由其深邃之知識論,偉大之形而上學出,一掃宗教之神話的面具,而易以名學之論法,其真摯之感情與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濟之,故其說精密確實,非如古代之宗教及哲學說徒屬想像而已。然事不厭其求詳,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學說,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絕意志之說,非一切人類及萬物各拒絕其生活之意志,則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絕。何則?生活之意志之存於我者,不過其一最小部份,而其大部份之存於一切人類及萬物者,皆與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別,僅由於吾人知力之形式,故離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觀之,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則拒絕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悅曰解脫,是何異決蹄(足岑)之水而注之溝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盡度眾生,誓不成佛。其言猶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觀之,此豈徒能之而不欲哉?將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華之言一人之解脫,而未言世界之解脫,實與其意志同一之說不能兩立者也。叔氏於無意識中亦觸此疑問,故於其《意志及觀念之世界》之第四編之末,力護其說曰:
人之意志於男女之欲,其發現也為最著,故完全之貞操,乃拒絕意志即解 脫之第一步也。大自然中之法則,固自最確實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則人類之 滅絕,自可立而待。至人類以降之動物,其解脫與墜?湟嗟筆尤死嘁暈跡斗汀⊥印分湓唬骸耙磺兄諫耍緙⒍雀改敢病!被澆討幸嚶寫恕∷枷耄毫行菟褂諂洹叭順忠磺形錒橛諫系邸敝∈性唬骸班等暉蛭锪椋猩】園輟W蘢芑啡昱裕綞髂溉欏P侍旃┤炅κ氫鎩!鋇亂庵局衩亍⊙唄硭固撕盞亂崩疲骸啊對己哺R簟吩疲河嘀朧瀾繅玻蛭鋃胛搖【悖狡衿畚以眨糠蟶迫斯探滯蛭鋃櫓諫系郟雌淥映鮒菊咭病=瘛》蛞磺猩鎝暈碩歟指韝幌轡茫Q蛑謁藎闃謁裰誑掌。笆拗諏置允且病R磺猩鎝隕系鬯歟怨╡迫酥茫迫誦浴」檣系邸!北艘飧俏餃酥雜杏枚鎦ɡ擼狄閱芫燃彌室病?/p>
於佛教之經典中,亦說明此真理。方佛之尚為菩提薩埵也,自玉宮逸 出而入深林時,彼策其馬而歌曰:「汝久疲於生死兮,今將息此任。載負余躬以遐舉兮,繼今日而無再。苟彼岸其餘達兮,余將徘徊以汝待。」(《佛國記》)此之謂也。(英譯《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一冊第四百九十二頁)
然叔氏之說,徒引據經典,非有理論的根據也。試問釋迦示寂以後,基督屍十字架以來,人類及萬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異於昔也?然則所謂持萬物而歸之上帝者,其尚有所待歟?抑徒沾沾自喜之說而不能見諸實事者歟?果如後說,則釋迦、基督自身之解脫與否,亦尚在不可知之數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頗憶摯盧敖,東過蓬萊浴海濤。何處雲中聞犬吠,至今湖畔尚烏號。 人間地獄真無間,死後泥洹枉自豪。終古眾生無度日,世尊只合老塵囂。何則?小宇宙之解脫,視大宇宙之解脫以為準故也。赫爾德曼人類涅槃之說所以起而補叔氏之缺點者以此。要之解脫之足以為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與否,實存於解脫之可能與否。若失普通之論難,則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圍之大樹也。今使解脫之事終不可能,然一切倫理學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歟?今夫與此無生主義相反者,生生主義也。
夫世界有限而生人無窮。以無窮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內,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義之理想之所不許也。故由生生主義之理想,則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達於極大限,則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達於極小限。蓋度與量二者實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謂最大多數之最大福祉者,亦僅歸於倫理學者之夢想而已。夫以極大之生活量而居於極小之生活度,則生活之意志之拒絕也,奚若此生生主義與無生主義相同之點也。
苟無此理想,則世界之內,弱之肉強之食,一任諸天然之法則耳,奚以倫理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義,而此理想之達於何時,則尚在不可知之數。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終古不過一理想而已矣。人知無生主義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義之理想之何若,此則大不可解脫者也。
夫如是,則《紅樓夢》之以解脫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歟!夫以人生憂患之如彼,而勞苦之如此,苟有血氣者,未有不渴慕救濟者也。不求之於實行,猶將求之於美術,獨《紅樓夢》者同時與吾人以二者之救濟。人而自絕於救濟則已耳,不然, 則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
第五章 余論
自我朝考證之學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於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之主人公之為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像,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譬諸副墨之子、洛誦之孫,亦隨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見人類全體之性質。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哉?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 綜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第一說中大抵以賈寶玉為即納蘭性德。其說要無所本。案性德《飲水詩-別意》六首之三曰:
獨擁餘香冷不勝,殘更數盡思騰騰。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
又《飲水詞》中《於中好》一闋云: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又《減字木蘭花》一闋詠新月云:
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紅樓之字凡三見,而雲夢紅樓者一。 又其《亡婦忌日作-金縷曲》一闋其首三句云: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葬花二字始出於此。然則《飲水集》與《紅樓夢》之間稍有文字之關係,世人以寶玉為即納蘭侍衛者殆由於此。然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苟執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遍考各書,未見曹雪芹何名)與作書之年月,其為讀此書者所當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為尤要,顧無一人為之考證者,此則大不可解者也。
至謂《紅樓夢》一書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於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信如此說,則唐旦之《天國喜劇》,可謂無獨有偶者矣。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如謂書中種種境遇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且此問題實為美術之淵源之問題相關係。如謂美術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則其淵源必全存於經驗而後可。夫美術之源出於先天抑由於經驗,此西洋美學上至大之問題也。叔本華之論此問題也最為透闢,茲援其說以結此論。其言(此論本為繪畫及雕刻發,然可通之於詩歌小說)曰:
人類之美之產於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釋之:即意志於其客觀化之最高級(人類)中,由自己之力與種種之情況而打勝下級(自然力)之抵抗,以佔領 其物質。且意志之發現於高等之階級也,其形式必複雜。即以一樹言之,乃無數 之細胞合而成一系統者也。其階級愈高,其結合愈復。人類之身體,乃最複雜之系統也。各部份各有一特別之生活,其對全體也則為隸屬,其互相對也則為同僚,互相調和以為其全體之說,明不能增也,不能減也,能如此者則謂之美,此自 然中不得多見者也。顧美之於自然中如此,於美術中則何如?或有以美術家為模仿自然者,然彼苟無美之預想存於經驗之前,則安從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 ?又以之與不完全者相區別哉?且自然亦安得時時生一人焉,於其各部份皆完全 無缺哉?或又謂美術家必先於人之肢體中觀美麗之各部份,而由之以構成美麗之 全體。此又大愚不靈之說也。即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麗之在此部份而非彼部份哉?故美之知識,斷非自經驗的得之,即非後天的,而常為先天的,即不然,亦 必其一部份常為先天的也。吾人於觀人類之美後始認其美,但在真正之美術家,其認識之也極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勝乎自然之為。此由吾人之自身即意志而於此所判斷及發見者,乃意志於最高級之完全之客觀化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預想。而在真正之天才,於美之預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彼於特別之物中 。
認全體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囁嚅之言語而代言之,即以自然所百計而不能產出之 美現之於繪畫及雕刻中,而若語自然曰:此即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斷之能力者,心將應之曰:是唯如是,故希臘之天才能發見人類之美之形式,而永為萬世雕刻家之模範。唯如是,故吾人對自然於特別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 認其美。此美之預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即理想的也。比其現於美術也,則為實 際的。何則?此與後人中所與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術家先天中有美之預想,而批評家於後天中認識之,此由美術家及批評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於此客觀化者也。哀姆攀獨克爾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則美術家有自然之美之預想,固自不足怪也。 芝諾芬述蘇格拉底之言曰:希臘人之發見人類之美之理想也由於經驗,即集合種種美麗之部份,而於此發見一膝,於彼發見一臂。此大謬之說也。不幸而 此說又蔓延於詩歌中。即以狄斯丕爾言之,謂其戲劇中所描寫之種種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經驗中所觀察者,而極其全力以模寫之者也。然詩人由人性之預想而作 戲曲小說,與美術家之中美之預想而作繪畫及雕刻無以異,唯兩者於其創造之途 中必須有經驗以為之補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喚起而入於明晰之意識而後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一冊第二百八十五頁至二百八十九頁) 由此觀之,則謂《紅摟夢》中所有種種之人物,種種之境遇,必本於作者之經驗。則雕刻與繪畫家之寫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後可,其是與非不待知者而決矣。讀者苟玩前數章之說,而知《紅摟夢》之精神與其美學倫理學上之價值,則此種議論自可不生。苟知美術之大有造於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當為唯一考證之題目,而我國人之所聚訟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見吾國人之對此書之興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為破其惑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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