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考證》 胡適
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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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煦做了三十年的蘇州織造,又兼了八年的兩淮鹽政,到頭來竟因虧空被查追。胡鳳翬折內只舉出康熙六十一年的虧空,已有六萬兩之多;加上謝賜履折內舉出應退還兩淮的十萬兩:這一年的虧空就是十六萬兩了!他歷年虧空的總數之多,可以想見。這時候,曹睿u苧├壑福┤淙換刮叢米錚淮吐惱勰諞煙峒傲絞攏閡皇峭V沽交從庵煲劍皇且茴賠出本年已解的八萬一千餘兩。這個江寧織造就不好做了。我們看了李煦的先例,就可以推想曹畹南魯∫脖厥且蚩骺斬樽罰蠆樽范患也9賾謖庖徊悖頤腔褂幸桓齪芎玫鬧蕁T對淞端嬖笆啊防鎪怠逗炻巍防鑭拇蠊墼凹詞撬乃嬖啊N頤強妓嬖暗睦罰梢孕糯嘶安皇羌俚摹T兜摹端嬖凹恰罰ā緞〔稚椒課募肥┤鄧嬖氨久逶埃魅宋滴跏敝燜騫4慫騫詞撬搴盞攏詞牆硬茴的任的人。(袁枚誤記為康熙時,實為雍正六年。)袁枚作記在乾隆十四年己巳(一七四九),去曹鈽噸烊問鄙踅Ω彌勒庠暗睦貳N頤譴喲絲梢醞葡氬茴當雍正六年去職時,必是因虧空被追賠,故這個園子就到了他的繼任人的手裡。從此以後,曹家在江南的家產都完了,故不能不搬回北京居住。這大概是曹雪芹所以流落在北京的原因。我們看了李煦、曹盍郊野藶淶拇蟾徘樾危倩贗防純礎逗炻巍防鐨吹募旨業木美亞樾危愀菀酌靼琢恕H緄諂呤胤鎝鬩辜涿渭死湊宜的錟鏌話倨酰鎝悴豢細屠炊帷@賜業男Φ潰閡揮鏤戳耍嘶叵奶啻蚍⒘艘桓魴Λ詡呵此禱啊<晝鎏耍χ迕嫉潰悍鎝愕潰萌菀追鎝閂碩倭揭影涯切Λ詡啻蚍⒖晝齔隼矗Φ潰悍鎝閾Φ潰晝齙潰河秩緄諼迨匭春諫醬遄肺誚⒗醇指贍昀終漵胨傅囊歡位耙埠芸勺⒁猓?/p>
賈珍皺眉道:
烏進孝道:
賈珍道:
烏進孝笑道:
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
賈蓉等忙笑道:…… 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
借當的事又見於第七十二回:
鴛鴦一面說,一面起身要走。賈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說著,便罵小丫頭,說著,向鴛鴦道:
因為《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故他不怕瑣碎,再三再四的描寫他家由富貴變成貧窮的情形。我們看曹寅一生的歷史,決不像一個貪官污吏;他家所以後來衰敗,他的兒子所以虧空破產,大概都是由於他一家都愛揮霍,愛擺闊架子;講究吃喝,講究場面;收藏精本的書,刻行精本的書;交結文人名士,交結貴族大官,招待皇帝,至於四次五次;他們又不會理財,又不肯節省;講究揮霍慣了,收縮不回來,以致於虧空,以至於破產抄家。《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所以他們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謎,所以他們偏要用盡心思去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
總結上文關於的材料,凡得六條結論:
(1)《紅樓夢》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曹寅的孫子,曹畹畝櫻詡還籩遙砭被怖齙納睿執形難朊朗醯囊糯牖肪場K嶙鍪材芑胍話喟似烀客礎5納罘淺F犢啵蛭壞彌荊柿魑恢腫菥品爬說納睢?br> (3)曹寅死於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於此時,或稍後。
(4)曹家極盛時,曾辦過四次以上的接駕的闊差;但後來家漸衰敗,大概因虧空得罪被抄沒。
(5)《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破產傾家之後,在貧困之中做的。做書的年代大概當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書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6)《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故賈府在都中,而甄府始終在江南。)
現在我們可以研究《紅樓夢》的問題。現今市上通行的《紅樓夢》雖有無數版本,然細細考較去,除了有正書局一本外,都是從一種底本出來的。這種底本是乾隆末年間程偉元的百二十回全本,我們叫他做。這個程本有兩種本子,一種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的第一次活字排本,可叫做。一種也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程家排本,是用來校改修正的,這個本子可叫做。我的朋友馬幼漁教授藏有一部,我自己藏有一部。乙本遠勝於甲本,但我仔細審察,不能不承認為外間各種《紅樓夢》的底本。各本的錯誤矛盾,都是根據於的,這是《紅樓夢》版本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
此外,上海有正書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紅樓夢》,前面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們可叫他做。有正書局的老闆在這部書的封面上題著,又在首頁題著。那四個字自然是大錯的。那兩字也不妥當。這本已有總評,有夾評,有韻文的評贊,又往往有詩,有時又將評語鈔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見已是很晚的鈔本,決不是了。但自程氏兩種百二十回本出版以後,八十回本已不可多見。戚本大概是乾隆時無數展轉傳鈔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種,可以用來參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當價值,正不必假托。
《紅樓夢》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後始有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這是無可疑的。程本有程偉元的序,序中說:
《石頭記》是此書原名。……好事者每傳鈔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本目錄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有稱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壁?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榫音筍,削木入竅名榫,又名榫頭。)。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揚,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小泉程偉元識。 我自己的程乙本還有高鶚的一篇序,中說: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時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後五日鐵嶺高鶚敘並書。
此序所謂,即是程序說的的整理工夫,並非指刻板的工程。我這部程乙本還有七條,比兩序更重要,今節鈔幾條於下:
(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緣友人借抄爭睹者甚伙,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紕繆。今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惟閱者諒之。
(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准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
(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者,取為定本。
(一)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旦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引言之末,有一行。蘭墅即高鶚。我們看上文引的兩序與引言,有應該注意的幾點:
(1)高序說。引言說。從乾隆壬子上數三十年,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今知乾隆三十年間此書已流行,可證我上文推測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之說大概無大差錯。
(2)前八十回,各本互有異同。例如引言第三條說。我們試用戚本六十七回與程本及市上各本的六十七回互校,果有許多異同之處,程本所改的似勝於戚本。大概程本當日確曾經過一番的工夫,故程本一出即成為定本,其餘各鈔本多被淘汰了。
(3)程偉元的序裡說,《紅樓夢》當日雖只有八十回,但原本卻有一百二十卷的目錄。這話可惜無從考證。(戚本目錄並無後四十回。)我從前想當時各鈔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後四十回目錄的,但我現在對於這一層很有點懷疑了。(說詳下。)
(4)八十回以後的四十回,據高程兩人的話,是程偉元歷年雜湊起來的--先得二十餘卷,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又經高鶚費了幾個月整理修輯的工夫,方才有這部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他們自己說這四十回:但他們又說:
(5)《紅樓夢》直到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始有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出世。
(6)這個百二十回的全本最初用活字版排印,是為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的程本。這本又有兩種小不同的印本:(一)初印本(即程甲本)此本我近來見過,果然有許多紕繆矛盾的地方。(二)校正印本,即我上文說的程乙本。
(7)程偉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即是這一百三十年來的一切印本《紅樓夢》的老祖宗。後來的翻本,多經過南方人的批注,書中京話的特別俗語往往稍有改換,但沒有一種翻本(除了戚本)不是從程本出來的。 這是我們現有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歷史。這段歷史裡有一個大可研究的問題,就是「後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誰?」
俞樾的《小浮梅閒話》裡考證《紅樓夢》的一條說:
《船山詩草》有一首云:注云: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
俞氏這一段話極重要。他不但證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鶚是實有其人,還使我們知道《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船山即是張船山,名問陶,是乾隆嘉慶時代的一個大詩人。他於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一七八八)中順天鄉試舉人,五十五年庚戌(一七九○)成進士,選庶吉士。他稱高鶚為同年,他們不是庚戌同年,便是戊申同年。但高鶚若是庚戌的新進士,次年辛亥他作《紅樓夢》序不會有的話,故我推測他們是戊申鄉試的同年。後來我又在《郎潛紀聞二筆》卷一里發見一條關於高鶚的事實:
嘉慶辛酉京師大水,科場改九月,詩題……闈中罕得解。前十本將進呈,韓城王文端公以通場無知出處為憾。房考高侍讀鶚搜遺卷,得定遠陳黻卷,亟呈薦,遂得南元。
辛酉(一八零一)為嘉慶六年。據此,我們可知高鶚後來曾中進士,為侍讀,且曾做嘉慶六年順天鄉試的同考官。我想高鶚既中進士,就有法子考查他的籍貫和中進士的年份了。果然我的朋友顧頡剛先生替我在《進士題名碑》上查出高鶚是鑲黃旗漢軍人,乾隆六十年乙卯(一七九五)科的進士,殿試第三甲第一名。這一件引起我注意《題名錄》一類的工具,我就發憤搜求這一類的書。果然我又在清代《御史題名錄》裡,嘉慶十四年(一八零九)下,尋得一條:
高鶚,鑲黃旗漢軍人,乾隆乙卯進士,由內閣侍讀考選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
又《八旗文經》二十三有高鶚的《操縵堂詩稿跋》一篇,未署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一七八二)小陽月。
我們可以總合上文所得關於高鶚的材料,作一個簡單的《高鶚年譜》如下:
乾隆四七(一七八二),高鶚作《操縵堂詩稿跋》。
乾隆五三(一七八八),中舉人。
乾隆五六-五七(一七九一--一七九二),補作《紅樓夢》後四十回,並作序例。
《紅樓夢》百廿回全本排印成。
乾隆六零(一七九五),中進士,殿試三甲一名。
嘉慶六(一八零一),高鶚以內閣侍讀為順天鄉試的同考官,闈中與張問陶相遇,張作詩送他,有之句;又有詩注,使後世知《紅樓夢》八十回以後是他補的。
嘉慶一四(一八零九),考選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自乾隆四七至此,凡二十七年。大概他此時已近六十歲了。
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這話自無可疑。我們可約舉幾層證據如下:
第一,張問陶的詩及注,此為最明白的證據。
第二,俞樾舉的一項,這一項不十分可靠,因為鄉會試用律詩,起於乾隆二十一二年,也許那時《紅樓夢》前八十回還沒有做成呢。
第三,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此話便是作偽的鐵證,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
第四,高鶚自己的序,說的很含糊,字裡行間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願完全埋沒他補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條說:
因為高鶚不諱他補作的事,故張船山贈詩直說他補作後四十回的事。
但這些證據固然重要,總不如內容的研究更可以證明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決不是一個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舉出三個理由來證明後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鶚補作的。他的三個理由是(1)和第一回自敘的話都不合;(2)史湘雲的丟開;(3)不合作文時的程序。這三層之中,第三層姑且不論。第一層是很明顯的:《紅樓夢》的開端明說;明說;豈有到了末尾說寶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二層也很可注意。第三十一回的回目,確是可怪!依此句看來,史湘雲後來似乎應該與寶玉做夫婦,不應該此話全無照應。以此看來,我們可以推想後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做的了。
其實何止史湘雲一個人?即如小紅,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裡極力描寫這個攀高好勝的丫頭;好容易他得著了鳳姐的賞識,把他提拔上去了;但這樣一個重要人才,豈可沒有下場?況且小紅同賈芸的感情,前面既經曹雪芹那樣鄭重描寫,豈有完全沒有結果之理?又如香菱的結果也決不是曹雪芹的本意,第五回的上寫香菱結局道: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
兩地生孤木,合成字。此明說香菱死於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說香菱。可見八十回的作者明明的要香菱被金桂磨折死。後四十回裡卻是金桂死了,香菱扶正:這豈是作者的本意嗎?此外,又如第五回冊上說鳳姐的結局道:。這個謎竟無人猜得出,許多批《紅樓夢》的人也都不敢下註解。所以後四十回裡寫鳳姐的下場竟完全與這無關,這個謎只好等上海靈學會把曹雪芹先生請來降壇時再來解決了。此外,又如寫和尚送玉一段,文字的笨拙,令人讀了作嘔。又如寫賈寶玉忽然肯做八股文,忽然肯去考舉人,也沒有道理。高鶚補《紅摟夢》時,正當他中舉人之後,還沒有中進士。如果他補《紅樓夢》在乾隆六十年之後,賈寶玉大概非中進士不可了!
以上所說,只是要證明《紅樓夢》的後四十回確然不是曹雪芹做的。但我們平心而論,高鶚補的四十回,雖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確然有不可埋沒的好處。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還有那最重要的一件公案,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們試看高鶚以後,那許多續《紅樓夢》和《補紅樓夢》的人,那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從棺村裡扶出來,重新配給寶玉?那一個不是想做一部的《紅樓夢》的?我們這樣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鶚的補本了。我們不但佩服,還應該感謝他,因為他這部悲劇的補本,靠著那個的神話,居然打倒了後來無數的團圓《紅樓夢》,居然替中國文字保存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
以上是我對於《紅樓夢》的和兩個問題的答案。我覺得我們做《紅樓夢》的考證,只能在這兩個問題上著手;只能運用我們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參考互證,然後抽出一些比較的最近情理的結論。這是考證學的方法。我在這篇文章裡,處處想撇開一切先人的成見;處處存一個搜求證據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讓證據做嚮導,引我到相當的結論上去。我的許多結論也許有錯誤的──自從我第一次發表這篇《考證》以來,我已經改正了無數大錯誤了──也許有將來發見新證據後即須改正的。但我自信:這種考證的方法,除了《董小宛考》之外,是向來研究《紅樓夢》的人不曾用過的。我希望我這一點小貢獻,能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的軌道去: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創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
十,三,二七,初稿
十,十一,十二,改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