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欣賞瑣拾(三)

《紅樓夢》欣賞瑣拾(三)

《紅樓夢》欣賞瑣拾(三)

紅樓評論

「糊塗」的語言  鮮明的形象

  小紅是《紅樓夢》著墨不多的人物,但是卻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怡紅院澆花喂鳥的粗使丫頭,不甘心居於三、四等丫頭的地位,時時想博得寶玉青睬,儕身晴雯、秋紋、碧痕之列。當她首次給寶玉倒茶得以接近之後,卻遭到了秋紋、碧痕的責罵,雖然也曾一度心灰意冷,可是攀「高枝」的心思始終未泯。這個「眼空心大」、「刁鑽古怪」的丫頭等待著時機。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遭際了王熙鳳。鳳姐要她去找平兒傳達一件事情。她看準了這是討好女管家的好時機,不但滿口答應,而且立下了「軍令狀」:「要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任憑奶奶責罰就是了。」小紅果然「不辱君命」,回來後學著平兒的口氣,把平兒如何遵照王熙鳳的意思囑咐來旺的話重述了一遍:

    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我們二爺沒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幾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了去。」

小紅原原本本轉述了平兒的話,幾句話共出現了十四次「奶奶」,交待了「我們奶奶」、「這裡奶奶」、「五奶奶」、「舅奶奶」、「姑奶奶」五個人物之間的關係,她們問安、探望、書信往還、尋丹、送丹等禮儀交往。她模仿平兒口吻說話,又學平兒模仿五奶奶口氣說話。一連串的「奶奶」,像是繞口令。但是小紅敘述得卻簡潔明當,沒一句廢話,沒一絲混淆,條理非常清楚。王熙鳳大為賞識,後來就從寶玉那裡要來侍候自己。

這段「奶奶」的敘述,恐怕連作者也沒有一定所指。所以連李紈都搞糊塗了。正如王熙鳳說的:「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作者的目的不是在於真正說明各位奶奶之間的交往,因為在這一段話裡提到的一些事情,在此之前從未提起,在此之後再無交待。作者的用意主要是要通過這段「糊塗」話,塑造小紅這樣一個伶牙俐齒,頭腦清楚,辦事幹練的丫頭的鮮明形象。如果我們過於認真,一味去考證各位奶奶所指何人,按圖索驥尋找先後情節中有無蛛絲馬跡的照應,那就上了曹雪芹的「噹」,醉翁之意不在酒,藝術不當膠柱鼓瑟看。小紅的話雖然讓人糊塗,小紅的形象卻躍然紙上。

巧言令色    害人邀寵

    《紅樓夢》三十四回賈寶玉挨打後,花襲人給王夫人作過一次秘密匯報。

花襲人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處心積慮要改變奴隸構地位,所以她的每句話,每個行動都要保證萬無一失。這次匯報又涉及到賈寶玉的名譽前程問題,就更須要小心謹慎,察言觀色,步步試探。

一開始,王夫人責備她不該離開寶玉,無人服侍。襲人先說明寶玉已經睡下,其他丫頭也能照顧。接著說,「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這兩句話既表示對主子囑咐的重視,又是從大處著眼,不要「耽誤了大事」,表明完全是為了寶玉,而且其他人都不如自己善於領會主人意圖。王夫人問寶玉吃了什麼,襲人回答:寶玉要喝酸梅湯,自己怕他「激在肚裡,弄出病來」,就沒給喝。又是自己對主子體貼入微。有了這一段對寶玉的關心,下面再暗示寶玉行為令人擔心,才不致使王夫人懷疑她有誣謗主子之嫌。

    王夫人試探她知道不知道寶玉挨打與賈環有關。她深知這事的起因,但是牽扯到兩個主子之間的事,作為一個奴隸,不敢多嘴,連忙否認:  「我沒聽見過這話」,只承認聽說與戲子有關係。王夫人說還另有原故,仍暗指賈環。襲人又一日否認:「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現在她已經感覺到王夫人懷疑兒子行為不檢點了,權衡利弊,要不要匯報寶玉的目前情況,於是「低頭遲疑了一會」,最後大膽進言:「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以恨鐵不成鋼,玉不琢不成器的口吻,表明了對寶二爺的忠心,正中王夫人下懷。王夫人稱讚她:「你這話說的明白,和我心裡想的一樣。」襲人發現箭中靶心,於是進一步拉入正題: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表白自己和主子一樣關心寶玉,時刻苦勸,忠心耿耿,反招人怨。暗示寶玉確有問題,但又不忘為寶玉開脫,責任在於小人親近。目的不是埋怨寶玉不辨賢愚,主要是壓別人、抬自己,邀功請賞,故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誘使王夫人追根問底。如果說在此之前,王夫人是站在主子的地位盤問花襲人,王夫人主動,花襲人被動的話,至此,王夫人反而有求於襲人,想從她那裡探聽到寶玉的真實情況。花襲人由被動轉化為主動,這就使她下面進讒言、射暗箭處於不敗之地:非我主動匯報,是你要我提供,責不在我。既是你求於我,就要作出更多的保證,果真王夫人讚他說的「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主子開了綠燈,襲人故作驚人之語:要讓寶玉搬出大觀園。一句話使王夫人大吃一驚。花襲人更為主動,王夫人忙問:「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

    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大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瞭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這麼一大段委婉曲折的「大道理」,充分表現了一心爬上主子地位的襲人的奴才心理:既想以這片忠心作為進身之階,又怕觸犯了主子的尊嚴,「聽了生氣」,所以話說得總是那樣朦朧迷離。既處處表白為主子著想,怕寶玉敗毀了名譽,使老爺太太白疼一場;又剖白自己謙恭盡心,日夜擔憂,寶玉名譽事大,自己粉身碎骨事小。既要離間寶玉和姐妹們之間的關係,又不敢說有什麼傷風化的真憑實據,即令有些閒話,寶玉無罪,也是無心做出;為有心人說壞。不露痕跡地打擊誣謗了其他丫鬟,無形中抬高了自己;表面上事事都是忘我,一心忠予主子,骨子裡無處不是為了自己,博取主子歡心。不敢說自己識鑒比主子高明,只能是「我的小見識」。不敢說主子沒有發現問題,而是因太太事情太多,一時想不到。

聯繫她自己與寶玉之問的私情,再讀這段冠冕堂皇的言詞,就更顯得虛偽陰毒。這是一把鑲金嵌玉的軟刀子。這次匯報,博得了王夫人的賞識,於是把寶玉就「交給」她了,對她的將來也作出了許諾:  「自然不辜負你」。而後就成了王夫人的耳目。大至寶、黛愛情悲劇,小至抄檢大觀園和晴雯之死與這次秘密匯報都不無關係。

融洽而不投機的家常話

    劉老老和賈母是《紅樓夢》中兩位老壽星。劉老老進榮國府是為了攀親戚、找靠山、佔便宜。賈母對劉老老比較熱情,因為二人都到了暮年,有共同的話題。另外也像她吃膩了山珍海味,想弄點新鮮瓜菜吃一樣,看膩賈府插金戴銀的人物,想和山野之人交往,尋求點精神上的刺激。同時也可以用劉老老的寒酸襯托自己的富足多福,獲得一點精神上的滿足。她是把劉老老作為「弄臣」看待的。兩個老太太表面上談得很融洽,劉老老一味奉承,裝傻賣果,以討得賈府歡心,人在低簷下不得不低頭。賈母裝得一味謙遜,實則賣弄自矜。但是由於二人出身、生活境遇有天淵之別。拉家常時不自覺地形成了針鋒相對。

    賈母問過劉老老年紀後說:「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看來是奉承劉老老健康,實則顯示自己身體嬌貴。劉老老回答:「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也要這麼著,那些莊稼活也沒人做了。」表面非常謙卑,吹捧了賈母,話外之音是;你們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坐享其成,我們不幹。誰供吃穿。一聽話不投機,賈母又問起了牙齒。劉老老回了話,賈母接著說:「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家笑話,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似乎無所事事,甚感無聊,在百無聊賴中打發日子,這純粹提賣弄嬌貴。劉老老也真會奉承:「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顯然後一句話又不和諧: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賈母聽說劉老老帶了好些瓜菜來,說:「我正想吃個地裡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面買的不像你們地裡的好吃。」賈母吃膩了珍饈佳餚,想吃點稀罕,調調口味。劉老老又有自己的慾望和生活追求:「這是野意見,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朱門厭酒肉,茅屋食糟糠,一針見血。本想說明自家貧賤,出口卻令主人難堪。劉老老隨賈母到了瀟湘館,不留心被地上青苔滑了一跤。爬起來以後,賈母問她:「可扭了腰沒有?叫丫頭們捶捶。」賈母平時睡覺前都要丫頭們捶腿,何況摔一跤,按她的生活經驗,當然要捶一捶。可是劉老老卻說:「那裡說的我這麼嬌嫩?!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在賈母認為是必然的事,對劉老老來說就感到奇怪,她不能理解賈母的好意,反認為是小題大作,多此一舉。所以對話自然兩種音。兩個老太太很想靠攏,總想談些共同的話題,力圖找出共同的語言。可是生活韻。鴻溝無法填平,言談自然不能投合,誰也不能進入對方的精神世界。劉老老千方百計奉承對方,結果卻成了一種揶揄;賈母總想謙遜,結果處處成了誇福賣弄。妙在作者寫兩人交談,是那樣自然,符合人物身份,和和融融的形式,針鋒相對的內容,話不投機反更多,使這場家常話充滿了喜劇色彩。

善化癰疽成桃花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賈母說:她小時候,曾經失足落水,幾乎淹死,結果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鬢角上留下了一個指頭頂大的一個坑兒。這本來是件喪氣的事,賈母講完後,一時別人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話。王熙鳳卻不等人說,先笑道:

    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硼出那個坑兒來,好盛福壽啊!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坑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出些來了。

這種細節描寫,個性化的語言,真正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紅樓夢》中王熙鳳的能說會道,善於奉承,書中其他人多有評論。周瑞家的說她:「十分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薛寶釵評她:「世上的話,到了二嫂子嘴裡也就盡了。幸而二嫂子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世俗取笑兒。」興兒向人紹她:「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喜好。」如果單單是側面的概括評論,終究流概念化,太空泛,沒有細節豐富的血肉,物也不過是一具木乃伊。上面一段王熙鳳賈母的奉承拍馬,正是這種側面描寫的有住腳,人物一下子就活起來了。讀者面前立刻出現了一個善於機辯,精予諂媚的世故女子形象。

聊聊數語,趣味橫生。首先說老太太大難不死是自幼福壽不小,天命如此。延年益壽正是為了納福。福壽太多,鬼差禪使碰出個坑來,盛多餘的福壽。把癰疽說成艷如桃花,把災禍化為福祥,化凶為吉,變失為得,投人所好,正中福深還禱福的賈母下懷。還不止於此,王熙鳳又杜撰傳說加以引證,讓賈母與老壽星相比,賈母自然更加高興。妙在信手拈來,胡編亂造的壽星故事,此時此地用來,倒覺十分妥貼自然,無斧鑿之痕。王熙鳳不認字,不能引經據典,「一概是世俗取笑兒」,老壽星傳說的臆造,是符合王熙風的性格、文化修養的,只有她才會用這樣的「典故」。難得的是她思維敏捷,出口成章,果真「鳳辣子」拍馬有術。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