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紅樓夢幽默的分類研究
幽默是文學傑作的一個類型,因此也就是人性(不朽者)運用自身智慧實現自身目的的結果。幽默總是意味著某種厭惡感,意味著某種攻擊性,但這種攻擊是有節制的,也就是毀滅中有給予,更是智慧性的,因此,甚至被攻擊者往往也會隨之開懷而笑。
《紅樓夢》中的幽默,大致可以劃分為這麼幾個類型:設身處地型幽默、解釋型幽默和自嘲型幽默。一切幽默都有「出餿主意」的意味。
一第十一回寫王熙鳳的幽默:
不多一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並他母親都上了坐,他與鳳姐兒、寶玉側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不竟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麼?」鳳姐兒說道:「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經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話說的滿屋裡的人都笑起來了。
這是一個「設身處地型幽默」。
邢夫人和王夫人的話,體現了某種歉疚之情,鳳姐兒「好心好意地」要「幫助」她們克服掉歉疚,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既然「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經過「修煉」,也就「算得是神仙了」;既然是神仙了,就能夠知曉別人心中之所想,「太太們」只需在心中「給大老爺拜壽」也就足矣。
但是,把「大老爺」說成「是神仙」,固然使得「太太們」擺脫了歉疚之情,但「太太們」畢竟付出了另一種沉重的代價:因為有作為「神仙」的「大老爺」存在,「太太們」的「內心秘密」也就無從談起了。
二第十六回寫鳳姐對賈璉嘻笑怒罵:
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趙嬤嬤道:「……我這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飲酒,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裡,疼顧我些罷。我們這爺,只是嘴裡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麼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所以倒是來和奶奶來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
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大的兒子,你還有什麼不知他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內人』一樣呢。」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
這是一個「解釋型幽默」。
鳳姐想要解釋:賈璉為什麼「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為什麼「白便宜了外人」?總之,賈璉為什麼「事做錯了」呢?鳳姐「思考」的結果是:賈璉並沒有「事做錯了」,而且與其說賈璉「事做錯了」,不如說賈璉用來區分「外人」和「內人」的標準錯了;不過,與其說賈璉用來區分「外人」和「內人」的標準錯了,不如說賈璉……錯了。
這個幽默的言外之音是:賈璉「事做錯了」不會有什麼不良後果,因為指責者終究在意識到自己「話說錯了」的同時,會停止自己的指責;但另一方面,賈璉淺表層次的「事做錯了」固然可以免遭指責,但賈璉的錯誤會被追溯到更深的層次,因而顯得更加嚴重。
三第三十八回寫了王熙鳳的一個幽默:
賈母……抬頭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小時候,家裡也有這麼一個亭子……我那時也只像他們這麼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鳳姐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與眾人都笑軟了。
這是一個「解釋型幽默」。
「鳳姐」這番話中包含了三個解釋意圖:為什麼「賈母」的鬢角上有「指頂大一塊窩兒」?為什麼「賈母」「如今」是「享大福」的人?為什麼「壽星老兒」的「頭上」「凸高出些來了」?
這個幽默有這樣「出餿主意」的意味:頭上有一個「窩兒」,就能讓「壽星老兒」盛裝下「萬壽萬福」;「賈母」如果想要「享」「百萬壽百萬福」,甚至於「千萬壽千萬福」,那也只需在自己的頭上挖出拳頭大的一個洞。
四第四十二四寫林黛玉的幽默以及薛寶釵的評點:
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指惜春)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麼說?」黛玉道:「論理一年(這是惜春所請求的期限)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剛說到這裡,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這落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
這是一個「設身處地型幽默」。
這裡的言外之音是:你惜春要求一年的假期的確不算過分,因為連我都可以為你找出一連串的理由,這些理由雖然單個看都不是什麼特殊的理由——因為它們是任何一個畫畫兒的人都必然具有的,但是,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連起來畢竟是一長串兒啊。總之,你惜春可以得到一年的假,但你必須暴露出自己無理取鬧的面目。
薛寶釵的話從感覺的角度準確區分了詼諧和幽默這二者。
五第五十四回寫王熙鳳所講「聾子」出乖露醜的幽默:
鳳姐兒……笑道:「……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炮仗扞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
這是一個「解釋型幽默」。
鳳姐兒想要解釋:人們為什麼會作出錯誤的解釋呢?答案則是:因為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陷。
這個幽默中的言外之音是:「炮仗扞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這樣的解釋雖然根本不符合事實,它本身卻是合乎邏輯的,甚至可能成為被所有人認同的唯一正確的解釋——但這要等到所有人都成了「聾子」的那一天,所以,耐心地對待吧。
六第八十回寫王一貼的幽默
……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王一貼……忙道:「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
寶玉道:「什麼湯藥,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麼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了一百年,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候就見效了。」說著,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
這是一個「自嘲型幽默」。
王一貼的「療妒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這體現了王一貼作為醫生的穩妥,只有穩妥了,才能夠曠日持久地「堅持」下去。所謂「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體現的是某種「堅持」,只要堅持下去,早晚就會有好結果,這便是「吃來吃去就好了」的意思,當然,這個「好結果」必須歸功於「死」,但「堅持」畢竟也是功不可沒,而且,只要「堅持」堅持認為自己有一份功勞,那就任誰也不能斷然否定,因為「死無對證」。「死」真是神通廣大,它可以終結一切可惡的疾病,「堅持」想從「死」分得一杯羹,慷慨的「死」永遠不會拒絕。有便宜,不佔白不佔。
不過,「堅持」並不能從「死」那裡白得便宜。「死」是大自然「治療」百病的靈丹妙藥,一個醫生想要沾「死」的光,他應該做的是當「死」的助手,是幫「死」早日在病人身上降臨,而不是讓病人延年益壽,因為年壽的延長也就是病情的延長,但王一貼的「療妒湯」「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唯一的「療效」只能是讓病人延年益壽,可見,作為「堅持」之前提的「穩妥」,對於「堅持」想要從中沾光的「死」來說,不但無功,反而有過。所以,「堅持」在邀功請賞的同時,暴露了自己的無賴、不識相。
這個幽默中,王一貼給自己出了這麼一個主意:讓病人「堅持」服用「療妒湯」,自己早晚就會成為有功之臣。
幽默意味著讓某人得到幫助和好處的同時也使之遭到某種損失,意味著讓某人產生希望的同時也使之感受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