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人的角度觀點看《紅樓夢》
1 序言
近年來對女性主義1的關注大大提高,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都受到女性主義的影響。女性主義的觀點基本是從對不平等的兩性關係的認識上產生的。女性學是為女性服務、針對女性的研究領域。女性主義觀點,是一種關於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世界觀或是認識論。人類社會從母系社會轉向父系社會,父系社會不僅僅是男性支配女性的社會,而是整個社會由男性主導的社會關係所支配的社會。男性中心的特性是重西方、陽、科學、生產、理性、競爭、儒教觀念。相反地,女性中心的特性是重東方、陰、生態主義、再生產、感性、安定與均衡、道家思想。在人與自然的關係,或是在女性與男性的關係上應保持互補的關係,然而前者以人為中心,後者以男性為中心,其權力都偏重於一方,最終導致社會不平等現象。女性主義觀點從對不平等的兩性關係的認識出發,首先發掘出在文化上所呈現出來的各種性別歧視的傾向,進而分析和研究如何正確把握這種現象,如何有效地改善這種現象,以達到實現兩性關係平等的目的。
從社會發展的角度考察,人類社會的兩性關係經歷了並在繼續完成一個曲折的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在人類的童年時代,兩性關係處於蒙昧的形為開放實為混亂的狀態。進入對偶婚時代後,兩性關係受到的某些限製成為社會進步的標誌之一,不過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女性受到越來越嚴厲的性別岐視,除極少數男性享有特權外,兩性關係的限制及於幾乎所有的人,女人自然更甚。2
兩千年以來,中國的女性也一直在不平等的社會構造所造成的各種不合理的社會規範和束縛之下悲慘地過著自己的一生。鴉片戰爭爆發以前中國仍維持著封建社會體制,利用三綱五常和君權神授說來強化封建社會體制。男性中心的封建宗法制度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婚姻,家庭,風俗習慣等各方面把女性緊緊地束縛在狹小的圈子裡。由此女性無法獲得經濟上的獨立,因而只能依靠男人。再加上「三從四德」的觀念緊緊束縛著她們,使得她們更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紅樓夢》以前的中國古代文學,雖然也有不少以兩性關係為題材的作品,但那些作品多數都把人類這種神聖而複雜的關係給簡單化了。《紅樓夢》對於兩性關係的描寫,在中國古代文學中表現出了空前未有的深刻性。清代代表性的人情小說《紅樓夢》可以說是古代小說藝術的高峰。它的成就,除了對古代小說藝術帶有全面總結和超越開創的雙重意義以外,更重要的是在對人的認識論上提出了一些值得發人深思的問題。
欣賞一部作品時,假如作品的題目就是瞭解作品的頭緒的話,那麼,《紅樓夢》這部作品的題目便已十分明確地透露出了作品的主要論點。從《紅樓夢》這一題目上可以感覺到這部小說必然和女性有著緊密的關係。《紅樓夢》的「紅樓」是指貴族女性住的所處,因而從中可以窺見《紅樓夢》是描寫那些貴族女性如同一場「夢」一般的小說。「夢」是願望的表現,也是對被毀滅理想的一種惋惜和慨歎。
《紅樓夢》的作者通過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把賈府的沒落過程赤裸裸的描寫出來。在《紅樓夢》這部作品產生的時代,正是清朝統治階級由盛極而走向衰落的時代,書中人物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叛逆思想,的確具有強烈的反禮教的進步意義。《紅樓夢》出現在十八世紀中葉,亦即中國最後一個皇朝——清朝乾隆年間。這時仍由貴族來統治,雖然從表面上看,還呈現著興盛、鞏固的太平景象,然而實際上卻是問題重重,危機四伏,必然沒落崩潰的徵兆已從各方面顯露出來。《紅樓夢》中對賈府這個貴族家庭的解剖,主要就是從新舊兩種思想的衝突展開的。由此進而聯繫到這個貴族家庭在政治上、經濟上的各種危機,形象地描繪出它已處於風雨飄搖、「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境地。對賈府悲劇的描寫,可以看做是當時整個皇親顯貴由盛轉衰的一面鏡子。作者還概括了各種危機的過程,對既存的制度和種種因襲提出批判,進一步談到當時被迫害的女性們。作者不僅以同情的筆調描寫了他們的悲慘命運,並以熱情讚揚的態度描寫了他們不屈的反抗精神。但是它不局限在女性的範圍內。它包含著更本質性的問題。換句話說,它超越女性問題的範圍,並投射出當時男性面臨的種種矛盾。
作者的那些觀點通過小說中的人物包括賈寶玉等人的言行呈現出來。他們的生存方式讓我們窺見作者對兩性關係,感情和慾望,愛情和婚姻的認識。《紅樓夢》是一部男性作家所創造的作品。通過進一步的分析和探討,可以揭露在各種不平等的壓抑仍加於女性身上的封建末期,作為男性的作者真正想要勾劃出來的世界是如何一幅景象?筆者基於當時男性和女性的生存處境和作者對他們的認識,從女性主義觀點加以探討。
2 對「情」的觀點
儒教以禮節情,無論任何情況,禮法思想應當比人的個人價值優先。道教則往往否定現實的情,主張「齊萬物,一死生」。如果說老子用五千言《道德經》說破他的「天道觀」,孔子用《論語》說明「人世觀」的話,曹雪芹則是用《紅樓夢》來揭示出「情慾觀」的。他曾經用「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等14個字來概括「情」。曹雪芹發現了感情的宇宙,感情的天地,感情的海洋,化生出感情的肉體來。感情是社會長期發展的產物,它伴隨著意志、權力,相互支配、相互接受、相互瞭解而產生,隨著社會的發展,它又因金錢,商品等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在人類生活的環境中,到處都充滿著人情世故,人際關係超過了其他一切關係,在這樣沒有止境無可排遣的交往中,人們便以情感的內耗和人性的失落作為支付的代價。3《紅樓夢》第1回裡的確有這樣的一段話。
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從以上的內容可以看出曹雪芹在傳統的佛教色空觀念中間以「情」為媒介,把原來的色空觀念改變成「空→色→情→色→空」的連鎖關係4。「情」擺在「空」和「色」中間,而強調情的重要性。如果把所謂「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人色,自色悟空」當成是人生的過程。此時「色」是人生的出發點,「空」就是人生的終點,而「情」才是人類的人生過程中最實際的內涵。因為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在生命過程當中最有現實意義的時間不是人生的出發點或是歸宿點,而是整個過程。所以不可能有把「情」排除在外的人生歷程。正因為如此,《紅樓夢》中把「情」排除在外,僅僅歸結為「色空」二字,是不合理的5。
小說通過交代石頭的來歷和甄士隱的夢中所聞所見,意味深長地告訴讀者,把人世間的一切都看做是一種「幻緣」。同時像神瑛侍者和絳珠草等本也是空界中的人物,卻偏也有一段風流情孽,「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可見即便在空界,也是彌滿著「情」,而且正是空界之「情」引發出色界之「情」。從大荒山青埂峰下之頑石,到溫柔富貴鄉里的通靈寶玉;從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所萌發的木石前盟,到現實世界中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這期間雖然發生了從空界到色界之變化,但「情」卻一以貫之。6曹雪芹在「色空」間引進了「情」的觀念,因為他的「色空」觀念和「情」觀絕不同於佛家思想。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表達的「情」觀,儘管在某些方面接受了三家,特別是佛、道兩家的影響,但在總體上,他以自己對於人生的獨特理解,構建了只屬於他自己的「情」的體系。因為佛教從根本上棄絕情感;道家也主無情,主張「有人無形,無人之情」。7儒家雖不講無情,但注重對情的引導和節制,以符合道德原則為情之上品8。
所謂「由色生情」是指由外部事物而產生種種情感,「傳情人色」是指將情感主動地移人對像萬物。前者是一種能動的反映,後者是一種主動的注入。因此「情」都因人而異,呈現出不同的層面和內涵。例如「由色生情」是一種比較低級的「情」「色」因緣形態,「傳情人色」則是「情」「色」因緣的高級形態9。作者在第1回借「石頭」之言敘述人欲。
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閒,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
正因如此,「情」的內容千差萬別。作者著重追崇的「情」,主要表現在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為代表的「情癡」、「情種」身上。通過他們的言述和行態,體現出作者對生命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的認識。特別是在賈寶玉身上賦予了一個最基本的人格基元,即所謂「意淫」。這是作者賦予寶玉的人格結構的核心。警幻在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有關「淫」的話語: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第5回)
她又進一步把寶玉的一段癡情推之為「意淫」。
……惟「意淫」二字可意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第5回)
在這裡曹雪芹借警幻之口表明,對「色」即異性的興趣,作為人的本性從根本上是一樣的,但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思想觀念。有一些只好肉慾,故被稱為「皮膚淫濫之蠢物」。那麼與此相對的賈寶玉由於天性的「癡情」,自然絕不是「皮膚淫濫」者。警幻仙子對這個「意淫」的態度是推崇,則賈寶玉對女性的「意淫」顯然應當理解為一種思想感情方面的貪色。即是對女性特別喜歡,卻又絕非出於肉慾之想,而是一種特殊的情感需求。不僅如此,這種對異性的情感需求又不局限於一人,所以說他「古今第一」和「獨得此二字」。十
第二,《紅樓夢》的情又表現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上,寶玉和黛玉把自然萬物看做是有生命的對象,並與之進行平等交流。有一次寶玉擔心行路人踐踏了落花,便把落花抖在池裡,黛玉嫌這樣還不能盡意,「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進而提出了葬花的辦法。不僅如此,她還一邊葬花,一邊吟唱著。
花和鳥被賦予了情感和生命。寶玉對自然和萬物的癡情更甚:
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和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第36回)
他的癡情不分人和物,身份高低,生與死。這都說明寶玉的癡情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特別是他常常用多情的眼光看萬物,如:
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這樣,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撕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歡喜聽那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第31回)
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寶玉的「癡情」和「意淫」可以說已昇華為一種純潔而玄妙的精神寄托,不是一般男女的戀情所能涵括的了。寶玉的癡情超出凡人的範圍,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所以作品末回「情榜」中寶玉名列榜首,並被評為「情不情」。⑪假如寶玉以「情不情」與自然萬物交流,黛玉則堅持「情情」。「情情」指對世間之有知有識的存在以知己看待,與寶玉的「情不情」正好互為對照與補充,從狹義的意味來看,則是專指情人和戀人,即寶玉,這體現了黛玉情有獨鍾的特點。⑫對黛玉來說,寶玉是唯一的知己,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如果黛玉忠貞於寶玉一人,寶玉是在更廣的意味上實踐泛情的人物。最後寶玉遁入空門也許是情極之所致。正如脂批所說:「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又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⑬儘管最後出家做了和尚,他仍不能忘懷於情,就像「情僧」的名字所預示的。可見「情」字為其生命之形象基礎,且貫穿其生命成為主流。
綜上所述,曹雪芹所精心建構的「情」不僅包括了男女之情,而且涵蓋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更高更廣的層面,因此這個「情」已逸出了男女之情的狹窄範圍,而具有一種哲學的意義。《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精神世界與作家精神成了正比。賈寶玉從道德與理性、男性與女性、理與氣的二項對立的思考體系擺脫出來,強調自然的人性。這種全新的觀念,意味著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人們將為自己基本權利的實現而奮鬥。尤其是大膽打破男性對女性的特權,感情對理性的特權。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裡,開拓新的歷程。他想要從男性社會的框子裡擺脫出來,這是一個走向平等的兩性關係的始發點。而且他的思想觀點基於人文主義,表現了愛博而心勞⑭的觀點,從這一點來看,《紅樓夢》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具備了女性主義文學的某種條件,可以加入女性主義文學的隊伍。
3 對「女性」與「男性」的觀點
《紅樓夢》中婢女們悲慘的命運,貴族少女們也不例外。賈元春入選鳳藻宮,年紀輕輕的就憂鬱地死在「那不得見人的去處」。賈迎春嫁給一個中山狼式的人物孫紹祖,只有一年光景,就被折磨摧殘致死。賈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卻被迫遠嫁,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一去不復返。賈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長」,便削髮為尼,與青燈古佛為伴。妙玉走入空門,想要尋個清淨,卻還是跳脫不了被海盜勒掠的悲慘命運。李紈守寡一生,望子成龍,而結果仍是一場空。巧姐在敗家後被舅、兄騙賣,下場可悲。這些人和婢女們的苦痛雖然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其悲慘命運卻大略相同。
在傳統社會裡女性是在最低層。「三從四德」使得女性始終從屬於男性。政權、族權、神權、父權等一切都是抑壓和拘束女性的手段。父權制文化標準不僅有一種強制性,迫使婦女處於生活的底層,沒有經濟地位和閒暇時間,它還有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婦女長期在父權文化的薰陶下,逐漸將這種強制的東西內化為自身的價值取向,社會因之只存在一種價值標準,這便是男性價值標準。⑮可是《紅樓夢》裡卻反對以男性價值標準為代表的男尊女卑思想,而追求自由平等的進步思想。
首先,《紅樓夢》的作者否定了傳統社會的等級觀念,具體表現在寶玉對女子的尊重上。
作者宣揚:「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這本是民間的說法。民間的說話說地是靠水在載浮著,地球就在一條大魚的背上駝著。有氣的地方就有水在,生命由水化生。⑯既然參酌民間留傳下來的說法,寶玉的見解似乎還是帶有主觀和感想的色彩。第2回的一段話也可窺見寶玉對女性的看法:
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第2回)
他把女性看成如同自然神一般的尊貴和清淨,而且無微不至地體貼他們。與此相反,自己反被貶為「糞泥濁物」。這樣的心態,見到靈秀人物和清淨女兒的時候更是如此。這一觀點表明世俗的權力和財富並不能成為劃分「尊卑貴賤」的標準。對於尊貴或卑賤,他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標準,絕不是由財富名利地位出身這些客觀條件來分辯,而是由生命的真假來判別。寶玉斥責「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濁臭逼人」,但對同為「情種」的男性,如秦鍾、蔣玉菡、柳湘蓮等,他卻引為知己,不以富貴貧賤限人,表現出了可貴的平等精神。通過他對雖屬女性卻冷酷無情的周瑞家的連聲責罵,就知道,他之眷戀女性厭惡男性並非絕對,關鍵仍要看他們是否有情,是否讓人感受到一種情感的雙向交流。⑰
他的這種獨特的思想與他個人所處的環境和他本人的性格有密切的關係,他所處的大觀園是他接觸的全部世界。大觀園是元妃省親時築成的別墅,其規模龐大,山水景物也十分美麗。這兒是《紅樓夢》的作者所創造的理想世界,作者把大觀園的內在世界投影在這個語言的言述構造所建蓋的理想世界。從這樣的觀點來看,大觀園是太虛幻境投影在人間世界的空間,對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釵來說是與現實世界所區別的空間。所謂大觀園外面的世界是現實世界,是醜惡而墮落的空間。與此不同,大觀園是純潔而乾淨的理想鄉。賈寶玉以還沒有正式走進社會的貴族少爺身份,不能隨便往外跑,他只能留在大觀園內,大觀園可以說是他所接觸的最具體而最實際的社會環境。主人翁賈寶玉正是通過這世界和外邊世界的對比覺醒起來,他對世界的認識表現在大觀園裡的生活和人物上,大觀園裡居住的人物除了賈寶玉以外,都是女性,其中大部分都是沒有地位的奴婢、侍女們或是受到禮教束縛的貴族少女們,寶玉對男性與女性具有這樣獨特的想法,是因為大觀園內女性們與貴族子弟們的浪蕩生活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從中受到很大的衝擊。所以,大觀園外邊的世界是被作為一個對立面來描寫的。寶玉眼裡的男性大部分都是過著放蕩的生活,相反地,女性無論身份地位高低,大部分都處於不幸的處境。寶玉親眼目睹了有不少女性儘管有才能,處在男尊女卑之社會之偏見和疾視之下,她們的命運都是不幸的,他對此覺得無限的悲哀。賈寶玉竟然覺悟到這都是為男性所造成的。他認為男性中心的宗法社會之下的權力和道德倫理實際上以維持社會秩序的名分抹殺人性,束縛個人的自我。他似乎是以替所有男性向女性贖罪的心情而關懷女性。因此他把有支配身份的男性和被壓抑的女性各自比喻為「泥土」與「水」,這不僅是對時代女性們的純粹性的讚美,而且是對父權社會涵藏的各種矛盾與界限的痛烈反諷。他雖然沒有邏輯的體系,但在當時「男尊女卑」思想所支配下的社會裡,他所提出的觀點已是難能可貴的了。
德國社會科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把家長制規定為不合理的權力和支配的一種形態。不過他主要批判這種權力和支配的不合理,而不是批判不合理的兩性關係。女性主義則以不合理的兩性關係為中心概念,可以對它的本質與起源進行分析。在宗法社會裡在任何方面男性比女性都佔有有利的地位。隨著時代的變化和發展,鞏固男性特權的努力不斷地進行著。與此同時,男性在社會上的地位和力量也不斷地上升著,相反地,女性仍然停留在家庭的範疇內。可是這樣的構造給男性或女性都帶來不幸的結果,男性必須迎合世俗價值,才能生存。這表示男性社會內部也按照各種複雜因素和條件分成各種身份,進而形成另一種壓迫關係。宗法制度不論是對女性,還是對男性都是一口陷阱。家庭或社會對男性要求很高,家長們特別優待他們,期待他們能夠立身揚名。賈寶玉則是賈府名實相符的繼承人,被賦予莫重的責任和使命,為世所用,第一要齊家理國治本,第二要成為讀書明理的士才。對於傳統中國男性而言,一旦生於世,只能以「功成名就」來作為做人的目標,否則將遭世人冷眼輕視,這是一種宿命的悲哀。如何得到功名利祿?讀書舉業一途是為正路,經由此道而得富貴最為榮耀。寶玉身為榮府世家公子,似乎更沒有選擇的餘地,表面上他以「不喜讀書」來逃避這種壓力,但未嘗沒有批判世人所謂讀書的涵意。賈府的家長們希望賈寶玉能夠沿著讀書做人的道路前進,進而光宗耀祖,成為可靠繼承人。然而和他們的願望完全相反,寶玉並沒有按他們的指示去做。他認為八股文只是「餌名釣祿」的工具。因而賈寶玉對於當時的社會以及作為貴族、士大夫所必需的正規的學問極為輕視,反而只是讀小說、戲曲作品,這在當時也是異常的行為。在當時的中國,那怕是兄弟姊妹,一起成長,男女的居所也有區別,這是常有之事。但是,賈寶玉在具有絕對權力的祖母史太君的溺愛和庇護之下,成天和美麗的姊妹、女僕們玩耍度日。這樣的生活環境在封建的禮教社會中,已屬於異常之事。尤其在中國,小說家原為雜家末流,寫虛構的文章自不用談,即使閱讀,也絕不會受尊敬,甚至被視為卑下之事。這是傳統社會的一般觀念。賈寶玉對那些「文死諫,武死戰」,「君子殺身成仁」(第36回)的觀念表示懷疑。「文死諫,武死戰」是大丈夫的名節,但寶玉認為他們的死,不是為了「忠」,而多數是沽名釣譽的行為,他早就看破了這一點,這可以理解為對「忠」的批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為忤,所以弟兄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之表率。(第20回)這可以視為對孝的批判。在這樣的前提下,他對男性與女性的認識上也堅持與傳統觀念正對立的立場。因此,敢於這樣做,便被視為是對社會一般觀念的叛逆者。
當時男性表面上讀四書頗有道德君子之氣概,實際上吃酒賭博、鬥雞走狗、縱慾行樂的反而更多。他要求擺脫功名利祿,反對程朱理學,爭取個性自由與灑脫不羈。他關懷女性、欣賞有情人為了回復真的自我,也是尋找真的人性的。在當時社會裡賈寶玉的那些瘋、傻、癡、呆的個性很難被人接受。他除了黛玉外,再不可能被任何人理解,他對婦女的關懷,包括對於婦女們的同情,主要是從人性論出發,因而不顧一切,大膽地反對男尊女卑,主張女尊男卑。
女性主義觀點的基本出發點是平等的兩性關係。女性主義觀點指向社會時,人的性再也不能做為社會不平等的因素,「feminist」這個字眼來自於女性、女性指向的、女性尊重意識。與此相反的概念是家長制社會關係,例如男性中心的、男性指向的,男性尊重意識。有史以來,這世界一直為男性所支配、主導,在漫長的時間裡,女性的活動與生命被封閉、歪曲。從這樣的脈絡來看,可以知道女性主義觀點的興起是為了使女性的活動從歷史的背後全面地出現在歷史的舞台上,進而追求男女平等的社會.在曹雪芹的心目中,女人遠在男人之上,不論才、貌、見解、能力、性能都勝過男人,男人根本是低級動物。這是一個極大膽的反傳統的見解,並且是說中國社會之所不敢說,即使在比較尊重女性的西方社會中也是聞所未聞的。除此以外,曹雪芹還注意到男性在兩性關係上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束縛,也沒有達到真正的完滿。近代以降,在兩性關係中人們通常只注意到女性的受壓迫,而實際上直到迄今為止的社會,由於歷史或文化上的原因,男性在心理上也有沉重的負擔。因此,《紅樓夢》裡對兩性關係的認識的確有深遠的意義。
4 對「愛情」與「婚姻」的觀點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絕少看到那種對於愛情的自由的、飽滿的、酣暢的描寫,絕少看到對於愛情,對於女性的讚美與推崇。當然,有傷春、單戀、相思或一時的感情之波的描寫,諸如李商隱的「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晏殊的「油壁香車不再逢……山高水遠一般同」……都是很深摯感人的悼亡詩。《詩經》《樂府》中有一些比較健康的愛情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畢竟失之於簡單。《牡丹亭》中的愛情能夠跨越生與死的界限,強烈則夠強烈了,內涵卻並不豐滿,無非是傷春懷春的相當原始的情愛情慾。《西廂記》寫得文字極微,卻亦輕薄,流露著艷趣,與其說它對愛情的態度是審美的不如說是遊戲的。他們的愛情十分大膽,有自己的人格尊嚴,只是他們的愛情大多建立在郎才女貌、一見鍾情的基礎之上,對於愛情的發展過程,則大大地簡化或省略了。古典小說的愛情描寫更差,《三國演義》裡的人物不談愛情,《西遊記》裡的愛情則是妖精與豬八戒的專利,《水滸傳》裡的愛情與淫婦是同義語,而英雄豪傑中的許多人——武松、楊雄、宋江——都是有手刃淫婦的光輝記錄的,只有林沖,似乎對自己的妻子頗有感情。其他一些話本、戲曲作品中,則把愛情題材納入道德倫理範疇,特別是女性的即女兒經的道德範疇。《金瓶梅》中寫了眾多被污辱的女性,但大多缺乏獨立的人格,甘心淪為男性的奴隸和玩物。並且《金瓶梅》的性描寫不論如何放肆大膽,那種把愛情特別是把性愛視為一種淫蕩的惡德的基本的否定傾向,與「三言」「二拍」之類並無差別。
從這方面看,《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與愛情觀就會更引人注目。《紅樓夢》裡涉及到賈府內無數的悲劇命運和人生,其中相當一部分是關於寶、黛的愛情悲劇。從第1回「還淚說」到第120回「情榜」部分,他們的愛情故事貫穿始終。這說明在《紅樓夢》龐大的敘事構造裡他們的愛情故事佔著非常重要的部分。《紅樓夢》裡寶玉和黛玉的愛情與過去作品中才子佳人的愛情大不相同。例如,《鶯鶯傳》、《李娃傳》、《西廂記》、《牡丹亭》裡也談到男女愛情,但他們的愛情模式都千篇一律,無論思想上或藝術上與《紅樓夢》不能相提並論。不僅如此,《紅樓夢》也超越了《金瓶梅》等小說渲染色慾的自然主義層次,進入到弘揚真情的審美境界。《金瓶梅》對人物的性活動僅僅當作一種「行為」來看待,儘管擺脫了對性的偏見和忌諱,但性描寫成了游離子該小說的社會批判之外的存在。《紅樓夢》則把它所崇尚的愛情和所憎惡的色情完全結合在人生評價之中。
《紅樓夢》的言情模式大大超越了「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從「不能不涉於淫濫」的才子佳人小說,突破了其「偷香竊玉」暗約私奔的階段。當時男女成婚必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終身是要不得的,但對家庭內部的公然淫亂卻極為「寬容」、「大度」。在當時的現實規範看來,寧肯允許公然淫亂,也不允許追求正當、純潔的愛情。寶、黛愛情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發展、培養起來的。
凡是年輕人的愛情,即以最終雙方彼此完全佔有對方為主要特徵。而「情」則是屬於精神性範疇,故可廣被多人,具有「泛」而非「專」的特點。賈寶玉在和除林黛玉之外的少女交往時都很注意分寸,即使有一次對薛寶釵的手臂動了心,也為它沒有長在林黛玉身上而深感惋惜。他的「吃胭脂」是小時候由於特殊環境與個性養成的習慣,後來已經有所改變。賈寶玉這種看來似乎「淫」的言語行為內裡的不淫,其實質是一種表現特別個性化的「情」。因此賈寶玉的「意淫」實質就是癡情,是對林黛玉愛的專一和對眾少女情的普遍的統一。⑱
他們的愛情與一般才子佳人的愛情最大的不同點是兩人具有共同的理想和價值觀。寶玉思想上與黛玉一致,與寶釵反而分岐,這就是寶玉之所以深愛黛玉而與寶釵在感情上有著一定距離的根本原因。對當時嚴密的禮教規範來說,那種互憐互愛的行為難免有私情相愛的嫌疑。在這一點上《紅樓夢》絕對不能與其他才子佳人的愛情小說同等看待。《紅樓夢》主角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基礎就是志趣的一致。林黛玉在性格上顯得孤僻、小性子,但賈寶玉寧可選擇林黛玉。賈寶玉的選擇是高一層次的心靈的選擇。《紅樓夢》因此在愛情觀和人學的價值上遠遠超過了才子佳人小說。
在《紅樓夢》中,愛情不再是單純的男性與女性的相互吸引、戲弄或家庭倫理義務,愛情也不再只是邪惡的同義語,在這本書裡,詳細地描繪了寶黛的愛情發生、發展以至毀滅的全過程。愛情是這樣地充滿了生活的具體內容,愛情彌滿在生活中,生活充溢在愛情裡,愛情擁抱著整個的生活,而生活又主宰著愛情的形式、內容、走向與最終結局。這樣,愛情是愛情,是性。《紅樓夢》似乎不迴避這一點,當然,從其對賈璉賈珍的描寫中可以看出此書對於單純的肉慾的厭惡嫌棄。整個說來,作者對於男女之間的靈與肉的交往,寫得相當客觀。實際上他是跳出了封建的道德評價或男性自我中心的以女性為玩物的傳統觀念的框子來寫愛情的。《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與其他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相比,卓然不群,無比地更自然、更真實、更不受拘束,既不流於陳腐,又不流於輕薄,端的是獨一無二的奇書也。
戀愛可分析為「性愛」與「情愛」兩個方面。「性愛」主要指人的動物性本能,「情愛」是基於性上的愛,但卻是兩性關係的人的形式。這不僅是單純的生理行為,而是滲入了思想和情感、志趣和理想這類社會因素和價值因素。所以,儘管性關係和性衝動是情愛的前提和生理基礎,但如果缺乏歷史文化的滲透和賦形,愛就仍不成其為愛,而只能停留在動物的水平上。「情愛」總是有性愛的愛,「性愛」卻不一定是有情愛的愛。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裡,對兩性關係的處理方式,簡言之即是:有性而無愛,有婚姻而無情意。並且,兩性關係的歷史形式是夫婦。
在傳統社會裡,家庭與社會對婚姻有幾個要求,例如傳種接代的考慮、門第的考慮、德性的考慮等。婚姻必須以自由的愛情為基礎,這是現代人公認的合理觀念,雖然直到今天為止,由於愛情當事人的主觀原因和社會外加於求偶者的客觀原因,未必人人能實現有愛情的結合。古代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往往只有以悲劇結局,封建禮教不允許他們超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常規而自行其事。婚姻應當以愛情為基礎,但傳統中最早的愛情價值觀是門當戶對,這是考慮社會條件更重於男女雙方的個人條件。
《紅樓夢》的作者批判傳統社會的不合理的婚姻觀,提倡自主性的愛情與婚姻。他的看法如實地表現在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上。他們三人的關係可以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來說明。林黛玉是寶玉姑媽的兒女,母親去世以後,只靠父親、後來投靠外祖母家,才開始與寶玉一起生活。他們初次見面就已那麼心與心相通相撞,電光石火進發,靈魂深處聞驚雷。寶玉只是初見黛玉卻有似曾相識,心神相通之感。他們有如此的親密之感,他們之間存在著仙緣。他們的關係可以追溯到太虛幻境的神瑛侍者與絳珠草,這就是所謂「木石前盟」。黛玉的前身是絳珠草,寶玉的本質是頑石,所以二玉的感情是一種本質之愛,二人皆以原本面目相見相惜,沒有任何矯飾遮掩。黛玉原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赤霞宮中的神瑛侍者因常在靈河岸上行走,看見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草十分嬌娜可愛,便日以甘露灌溉,使這仙草始得久延歲月,受天地精華,脫得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修得女神。因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這是寶、黛之間的一段宿緣。他們來到人間戀愛,自是必然的事。因而他們的愛全以生命澆灌,毫無保留,也不帶任何條件。除了前生的宿緣以外,他們還有共通的志願。因此他們的愛情比任何人之間的愛情更寶貴而真摯。可是寶釵和湘雲等人隨時勸寶玉專心於仕途經濟。寶玉很難接受他們的勸勉話: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要是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第32回)
寶釵最常見機勸寶玉讀書,獨有黛玉從未勸他去立身揚名。難道黛玉不知現實的利害?只是她護衛寶玉本來性情的心更切而已。所謂愛情不應是改變對方以合自己所需,而是能夠包容對方的缺點。寶、黛在情感和理智上都得到相當的和諧,但可歎金玉之論仍無法解決,更可悲的是無人為黛玉主張。黛玉個性孤僻,「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第22回)所以她的人際關係相對來說比寶釵的寬廣而顯得窄狹,知心者一二人而已。她不會去刻意討好長輩,也不似寶釵大方。平常喜歡在人群之外,難免會惹來類似「過潔世同嫌,太高人愈妒」(第5回妙玉的曲文)。
至於薛寶釵,因為到賈府的時間略遲,也比不得寶、黛的前世有約,最多只是今世有緣。寶釵雖不是補天之石,也不是靈河仙草,卻也是在太虛幻境有案的「金陵十二釵」之一。寶釵和寶玉沒有宿緣,好不似黛玉下世為人是為了以淚水代甘露,還奉寶玉。薛家是「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大富豪財主,賈府則是有權有勢的皇親國戚,兩家門當戶對,財與勢的結合,就是人人稱美的幸福婚姻「金玉良緣」。薛寶釵的客觀環境和條件確實比黛玉有利得多。
在特別強調倫理規範的中國傳統社會裡,作為宗法社會的核心的「家」被強調到一個十分突出的地位。儒教文化特別強調夫婦家國人倫中的重要性,並將其納入到禮法之中。這種以禮法為準繩以結成夫婦為目的的婚姻,難免要排除男女雙方個人的情感和喜好,而首先考慮的家族傳宗接代的需要,並成為一種社會道德規範。因此婚姻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願。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男女兩性關係除受禮法肯定的婚姻關係,便是為禮法所不容的色、欲,而男女愛情卻無立足之地,往往被歸人色、欲之中去了。儒家文化對情、欲之態度是「以道制欲」,「發乎情,止乎禮」到了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走向了禁慾的極端。與禁慾理論形成鮮明對照而又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社會上縱慾之風盛行不衰。
由於寶黛二人的愛情並不局限在愛情問題上,而且還反映賈府內部整體的矛盾和糾葛。寶玉的婚姻直接關係到賈府的未來,他們之間的對立因而更加激烈。以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為首的賈府家長們甚至利用掉包詭計阻止寶玉和黛玉的結合。因而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悲劇是由不能兩立的兩個勢力之間的對立所造成的。黛玉無意中聽到傻大姐說二寶將聯姻之事,淒然咯血,就在焚詩燒帕,慘死斷魂不久,寶玉及第以後,離家出走,辜負了父母的期待。總之,寶釵取代黛玉,即是婚姻取代愛情。寶釵贏得了婚姻,卻輸掉了愛情。她所得到的只是一個性靈已失的空心。黛玉失敗了,但她卻同時帶走了寶玉對她的真情摯意。
5 結論
《紅樓夢》一書的最大價值,除了它在藝術上的卓越成就外,主要是在思想上有著顯著的叛逆傾向。像賈寶玉和林黛玉那樣的人物類型,是《紅樓夢》問世以後才出現的。以他們為代表的大觀園內外一些青年男女的「叛逆」性,最重要一點就在於向封建宗法制度的反人性「天理」發起了挑戰。《紅樓夢》的叛逆意識與歷來表現愛情的小說、戲曲的一大不同就在於,他特別突出了人的這一普遍的本體需求和當時社會的嚴重衝突,從而將批判的鋒芒直指封建宗法社會。它必定會有力地動搖陳舊的封建宗法制度與道德體系大廈的深層基礎和整體結構,這樣的進步意義不可低估。
賈寶玉的生命既從「頑」石與「靈」玉而來。《紅樓夢》的作者通過賈寶玉等幾個人物把封建社會的陰暗面活生生地顯露出來。首先《紅樓夢》裡徹底否定「存天理,滅人欲」的觀念。稱「賈寶玉為天下第一淫人」是反語的表現。這裡的「淫」不是「淫亂」的淫,而是「意淫」。「意淫」是超越封建倫理規範的概念。賈寶玉大力提倡人欲,即所謂人性的自由。再者,《紅樓夢》裡一貫主張天下萬物都是平等的,因而在男與女,赤子與庶子,貧者與富者,人與事物之間沒有高低。作者在《紅樓夢》裡試圖以情來建構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新型關係,開創一個溫暖、親切、和諧的情的世界。《紅樓夢》的作者是從人性的、文化的高揚上使它達到最高美學境界。《紅樓夢》的指向點的確是很接近人文主義的女性主義。這樣的認識具體反映在賈寶玉的實際行動上。雖然沒有正式談到什麼是婦女利益、什麼是婦女解放,但在對於男性與女性的認識上,提出了十分進步的觀念。在一夫多妻制為普遍通行的形式的傳統社會裡,《紅樓夢》的作者所主張的女性尊重意識確實不是古代愛情小說所能看到的。第三,《紅樓夢》的作者在對於愛情和婚姻的觀點上,也提出了新的觀念。《紅樓夢》的愛情觀,十分貼近於心靈的愛情標準,愛情除才貌相當以外,要以男女雙方志趣的契合為基礎,不要以門當戶對為條件,這是前此所未有,今天也不曾過時的標準。更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十八世紀就提出了如此現代化的愛情觀。《紅樓夢》中作者對兩性關係的深刻思考,能夠擴散到更廣的範疇上。在《紅樓夢》中作者顯然想通過賈寶玉這個形象表達這樣的願望:一個男子除了一個配偶或準備使其成為配偶的女子外,還可以有許多作為朋友的女子。反過來說女人也一樣。總之,一個女人儘管只能有一個男性作為終身伴侶,但應當可以有多個關係密切的異性朋友。所以「癡情」可以說是曹雪芹對整個人類建立平等、健康和諧的兩性關係的思考。這樣的關係即使在文明程度很高的國家和人群中也還遠遠沒有普遍建立起來。因此建立這種既能尊重與保護具有真正愛情的婚姻家庭又能與眾多異性保持健康密切友誼的兩性關係,應當是社會高度發展,人類文明達到很高層次的標誌之一。⑲早在十八世紀中就提出了這一觀念,反映了作者對兩性關係的深刻思考和美好理想。這種超前意識直到二十世紀即將過去的今天依然十分先進並難以實現。因為這種美好的理想在現實生活裡反而會引起人們的爭論,除非達成完全平等的兩性關係,否則,就很難被接受。
總之《紅樓夢》的作者通過賈寶玉等幾個主要人物深刻地表現了人的本質,進而提出了對女性與男性的新的認識。清代正處於封建社會末期,對女性仍然恣行不平等。而他大膽批判男性社會不合理的一面,這對當時勉勵婦德,要求貞節的時代情況來說,是一件令人震驚的事。以前的文學裡雖提到過對女性的觀點,但是沒有一個作品深入探討兩性關係。尤其對女性問題幾乎都一帶而過。《紅樓夢》裡所提出的新觀點正標誌著中國從封閉的封建意識裡擺脫出來,成為一個觸發人們反省的契機。
注 釋:
1 女性主義有兩大派別,一是自由主義的女性主義;二是馬克思女性主義、社會的女性主義、急進的女性主義等。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主要論點,每個婦女應該有與男子一樣多的自由,能夠決定她自己的社會作用。儘管女性現在有選舉權,但自由主義者認為,女性仍然受到許多強制。她們認為,女性解放就是消除這些強制,實現公民權利平等。因而自由主義的女性主義指出女性不平等是由教育、各種機會、法律上的不平等因素導致的。馬克思女性主義指出女性不平等的原因來自於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構造。自由主義的女性主義接近於機能論的觀點,從現象的層面著手,與人間解放、社會變革的層次有很大的距離,最近不太受注目。馬克思女性主義、社會的女性主義、急進的女性主義都認為社會不平等,等同於階級間的不平等。馬克思女性主義研究重點在於性不平等如何被利用到階級間的利害關係上。根據傳統馬克思主義觀點,婦女受壓迫在歷史上和當前都是私有制的直接結果,因此,只有消滅私有制,才能終止對女性的壓迫。因此,女性主義應當被看成是爭取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的廣泛鬥爭的組成部分。相反地,急進主義女性主義把性不平等看做社會不平等中最核心的不平等。激進女性主義否定了自由主義關於婦女受壓迫的根源在於缺少政治權利或公民權利的觀點;同樣,它也不贊成傳統馬克思主義關於婦女受壓迫的最根本原因在於她們生活在階級社會的觀點。因而他們的著重點是解決性不平等,不是消滅階級間的不平等。女性主義為了說明性不平等的起源,設定一個「封建家長制」概念。急進主義女性主義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過激的急進主義,擁護同性戀並通過科學的發達,使女性從生物學的再生產機能中解放出來。另一類是本質的急進主義,要透過分析女性性和突出女性性來改變社會。社會的女性主義是收容馬克思女性主義和急進的女性主義,肯定階級和性是造成社會不平等的兩大軸。從1910年以後,女性主義在兩個主要方向——女性同性戀分離主義和社會主義女性主義上推進。
2 周思源,《紅樓夢創作方法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199頁參照。
3 端木蕻良,《說不完的紅樓夢》(上海:上海書店,1993),92-93頁。
4 俞平伯曾經將「色空觀念」看做是《紅樓夢》的核心思想,而受到學者們的批判。但是當時學者們也不完全否定「色空觀念」,這表示他們也不可否認《紅樓夢》裡畢竟有「色空觀念」的成分。
5 孫遜,《紅樓夢探究》(台北:大安出版社,1991),57-59頁
6 同上。
7 《莊子》,《德充符》第五《莊子集釋》,台北:世界書局,1978),99頁。
8 《荀子》,《性惡》:「人生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荀子集解》,台北:藝文印書館,703- 704頁)韓愈,《原性》:「性也者,與生俱生也,情也者接於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情者七。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其所以為性者五,日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上焉者之於五也,主於一而行於四。中焉者之於五也。一不少有焉,則少反焉,其於四也混。下焉者之於五也,反於一而悖於四。性之於情視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為情者七。曰喜,曰怒,日哀,曰懼,曰愛,曰惡,曰欲。上焉者之於七也,動而處其中。中焉者之於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於七也,亡與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於性視其品。」(《韓昌黎文集校注》,台北:世界書局,11-12頁)
9 孫遜,《紅樓夢研究》62-63頁,參照。
十 寶玉的「癡情」和「意淫」,與作者曹雪芹也似乎有很密切的關係。曹雪芹自號「夢阮」,阮就是阮籍。像孔子夢見周公一樣。曹雪芹也可以說是「從阮」了。阮籍,這人與眾不同,人家有個女孩死了,她生時很漂亮,和阮籍既沒有說過話,也沒有什麼過從,但阮籍卻為她送葬。他去吃酒的酒館掌櫃的妻子很美,阮籍酒後常常臥在她身邊睡著,掌櫃暗中考查,什麼事也沒有。阮籍的嫂嫂回娘家,阮籍也要為她送行。阮籍這種心理行為可以認為「意淫」的濫觴。阮籍是有血有肉的人物,他不是一個蒼白的五陵少年,他更不是一個逐酒尋樂的浪蕩公子。他是一個充滿理想有著遠大抱負的人,阮籍為我們提供了與曹雪芹同調的歷史人物。《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存在就是作者的精神世界所投影的結果。
⑪ 甲戌本,第1回脂批。
⑫ 孫遜,67-68頁,參照。
⑬ 庚辰本,第21回脂批。
⑭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229頁,參照。
⑮ 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41頁,參照。
⑯ 端木蕻良,《說不完的紅樓夢》(上海:上海書店,1993),92頁。
⑰ 孫遜,39頁,參照。
⑱ 周思源,197頁,參照。
⑲ 周思源,1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