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寓諧於莊」的創作風格

《紅樓夢》「寓諧於莊」的創作風格

《紅樓夢》「寓諧於莊」的創作風格

紅樓評論

如同中國古典戲劇中常常包含有喜劇因素一樣,《紅樓夢》這部敷演人間悲劇的偉大「人情」小說,其中亦不乏風趣幽默之筆,讀之令人深感作者才力的博大雄肆,筆墨的縱橫捭闔及其性格的亦莊亦諧。《紅樓夢》這種寓諧於莊的風格是如何形成的?有何審美意義?這是一個值得探討而又論者甚少的話題。據筆者考察,此書「寓莊於諧」的創作風格體現在眾多方面,主要是:

一、情節發展中的喜劇構思

縱覽全書,曹雪芹在對賈府由盛而衰的整體構思和情節推進中,有意安排了盛時寓「喜」(喜劇因素)及衰時亦寓「喜」(喜劇因素)的創作思路,也就是說,作者在構思時,即以寓諧於莊作為小說的創作基調和基本風格,而在具體的描寫中,亦使其貫穿於全書。這裡略舉幾例,以作說明:如《紅樓夢》第一回中,寫了一位瘋狂落拓的跛足道人口中所吟之《好了歌》及甄士隱對《好了歌》的解說,仔細體味,其中內容不只是對人間眾生所追慕的功名、富貴、嬌妻、孝子等人生理想的一般否定,而是蘊含著一位智者看破紅塵、大徹大悟之後的自我反省,明顯地表現出對芸芸眾生人生追求的諷刺和嘲弄。此可謂這部小說首出詼諧之筆。

再如第十七回,寫「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正是賈府建園迎親之盛時。小說寫賈政令寶玉跟隨一同遊園,以試其才情,而寶玉亦借此機會略展才華。每到一處,其見識題詠皆高於賈政和眾清客遠甚,然卻屢遭賈政訓斥,而寶玉又不能不唯唯諾諾,俯首聽命。讀這些情節,一幅封建時代嚴父訓子的圖景則歷歷在目,而寶玉的那副聰明相、無奈相、可憐相亦如在眼前,觀之不由人想起離開他父親時那種為所欲為的「混世魔王」情狀。相形之下,令人感到既可悲又可笑。當然,這是一種「含淚的微笑」。微笑之餘,使人感受到那個時代封建禮教對青年一代個性的壓抑,進而憎恨封建制度和封建壓迫,此可謂寓教於樂。

《紅樓夢》中寫「盛」時的喜劇場面情節還有許多。如第三十八回「螃蟹宴」上眾人邊吃邊笑一段;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中劉姥姥戴花出洋相和自嘲「食量大如牛」逗眾人取樂一段;第五十回元宵節家宴上擊鼓傳梅賈母講笑話一段;第五十四回蘆雪亭眾姐妹聯詩,寶琴、寶釵、黛玉三人「共戰」湘雲一段,等等。

不少論者認為,《紅樓夢》第五十四回以後,寫賈府漸趨衰落,正如魯迅所言:「頹運方至,變故漸多」,「悲涼之霧,滿佈華林」1。筆者亦有同感。但我們同時又看到,即使在小說的後半部分,仍間有詼諧之筆墨,從中見出悲中寓喜,「冷」中含「熱」之景。例如,第六十三回寫寶玉生曰與姐妹丫鬟掣簽飲酒說笑一段;第六十五回賈璉貼身小廝興兒向尤二姐演說黛玉、寶釵一段;第六十三回寫寶玉因怕第二日賈政問課,連夜溫書,手忙腳亂,一丫頭不堪熬夜,坐著打盹,頭撞牆壁,還以為是晴雯打她,引的眾人發笑一段;第七十四回寫鳳姐奉王夫人之命帶一干人抄撿大觀園。來到探春住處,王善保家的不知高低,「越眾上前」,動手動腳,拉起探春的衣襟,取笑探春,反挨三小姐一巴掌和一頓臭罵,鳳姐在一邊反倒幸災樂禍的一段;又查到迎春處,查出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司棋原來與其表兄潘又安有私情,小說寫王善保家的又氣又臊,「只恨無地縫可鑽」,無處煞氣,「只好打著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這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孫女兒」,此所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讀來真是好笑!再如第七十五回,寫賈母率家人中秋賞月,玩擊鼓傳花,請賈政講笑話,沒料到一向清肅的賈政說了一個丈夫怕老婆的故事,賈赦則說了一個天下父母多偏心的故事。仔細體味,笑話中亦大有意趣。又如第八十回,寫寶玉跟賈母到天齊廟還願,寶玉問道士王一帖有無「貼女人的妒病的方子」。王一帖胡謅有「療妒湯」一段描寫,等等。

上述這些帶有喜劇色彩的描寫,足以看出曹雪芹在小說整體構思及情節安排上的特點,即亦莊亦諧,寓諧於莊,使整個故事柳暗花明,搖曳多姿,意趣橫生,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美感作用。

二、人物性格中的喜劇因素

《紅樓夢》的寓諧於莊的風格還表現在眾多人物身上。其中雖無像《西遊記》中八戒、悟空那樣喜劇色彩十分濃厚的藝術形象,但卻寫出了眾多人物性格中所蘊含的喜劇因素。例如:賈寶玉。這個曹雪芹花筆墨最多、精心刻畫的中心人物,筆者雖不敢斷言他是一個封建叛逆,但至少是一位具有一定叛逆精神、言行與常禮不合、新舊思想混雜的「怪胎」。小說用兩首《西江月》詞為其「畫像」,可謂恰切。這兩段文字,歷來被不少論者看作是以「明褒暗貶,寓褒於貶」的筆法,刻畫賈寶玉的叛逆性格及基本形象。對此,筆者不敢苟同。竊以為是曹雪芹中年寫作《石頭記》時,對自己早年不通世事,不聽父師家人勸告,由性所為,一事無成「形狀」的真實寫照。其中含有明顯的自責和自嘲意味,不能看作是作者對寶玉叛逆性格的肯定或褒揚2。詞中的有些句子亦可謂是寓諧於莊,亦莊亦諧。例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之句即是。在對寶玉事跡的具體描寫中,亦不乏諧趣。例如小說第二回,寫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談及寶玉七、八歲時,即出語驚人,說什麼「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見丫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接著談及甄寶玉,亦一如賈寶玉之為人,說其逢挨打吃疼不過時便「姐姐」、「妹妹」的亂叫起來,竟覺得疼得好些,「得了秘法」,疼痛之極,便亂叫姐妹起來。賈、甄二寶玉的這些奇談怪論,一方面表現了他們(實是賈寶玉一人)的「情癡」「情種」性格,另方面也給這個人物形象抹上了一層喜劇色彩。在《紅樓夢》中,曹雪芹以寶玉「情癡」、「情種」的性格特徵為依據,挖掘其性格中的喜劇因素,並作了多處描寫。例如,第三十回寫寶玉與金釧逗樂,見王夫人醒了。一溜煙跑進大觀園,看見一女孩子蹲在地上畫字,寶玉看得出神,仔細揣摩,方知畫的是個「薔」字。那女孩子一連畫了幾十個「薔」字,寶玉也看得「癡」了。心想:「……看她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哪裡還擱得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此時,忽然天上颯颯地落下一陣雨來。寶玉忙喊那女孩子「身上都濕了」,倒把那女孩子嚇了一跳。經那女孩子一提醒,寶玉才覺渾身冰涼,低頭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心裡卻還記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這段描寫正所謂「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兩牘」3,一筆同時寫出了寶玉、芳官兩人的「癡」相,尤其是寶玉,自己身上被雨淋濕卻不覺知,反牽掛那女孩子淋了雨。讀之頗感滑稽可笑,而正是通過這些文字,活畫出寶玉的「瘋傻」之態和憐香惜玉之情。

再如,第十九回東府那邊請看戲,眾人都在高樂,獨寶玉無心「熱鬧」,想起一小書房內曾掛著一美人圖,想那美人也是寂寞的,便要去「望慰」她一回。沒料那美人不曾活,竟是茗煙按著一女孩子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小說寫:「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開了,抖衣而顫」。寶玉見那女孩子又羞又怕,跺腳道:「還不快跑!」一句話提醒了那丫頭,剛跑出不遠,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得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又問茗煙那丫頭多大歲數,茗煙敷衍作答,寶玉道:「連她的歲數也不問問,別的越發不知了,可見她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這段喜劇性情節,以傳神之筆,通過語言描寫極其生動地表現出寶玉之為人情性。令人啞然失笑。王熙鳳。在曹雪芹筆下,鳳姐是一個「蛇蠍膽、虎狼心、花柳姿、鸞鳳儀、還有那百般的機靈」4,融多種性格特徵於一體的重要人物。還有論者把她的性格概括為聰明、漂亮、能幹、狠毒,並拿她與《三國演義》裡面的曹操相比,並說:「《紅樓夢》的讀者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5這些分析和評論都是有道理的。這裡我們還應著重談談這個人物形象身上的另一特徵——幽默感。在《紅樓夢》中,鳳姐兒的機智風趣是出了名的。說得誇張點,她走到那裡,就把笑聲帶到那裡,那裡缺了她,那裡就顯得寂寞冷清。因此,雖寫許多人背後恨鳳姐,罵鳳姐,但一聽到鳳姐講笑話,巴不得一齊趕來先聽為快.而喜歡熱鬧開心的賈母更是離不開鳳姐兒,這也許就是人們不見鳳姐「想鳳姐」的緣由吧。

例如第三十八回,寫賈母說她小時玩耍時不小心被木釘碰破了頭,如今鬢角上還留下一個窩頭。鳳姐聽了笑說:「可知老祖宗從小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了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福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壽萬福盛滿了倒高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和眾人都笑軟了。第四十六回,寫鴛鴦發誓不嫁人。賈母發怒說逼鴛鴦嫁給賈赦是算計她。眾人相勸,賈母消了氣,說自己老糊塗了,怨錯丫人。又怨鳳姐兒不提醒她。鳳姐反說是老太太的「不是」,引起眾人的好奇,問她怎麼反是賈母的不是,鳳姐說:「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賈母笑說,鳳姐若要,就把鴛鴦帶了去罷,給賈璉放在屋裡。鳳姐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又如第五十四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鳳姐給大家講一個「聾子放炮仗」的笑話等等。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王熙鳳正是以她的聰明機智和風趣幽默博得了賈府主子、特別是賈母的喜愛。小說中關於她這方面的描寫也給讀者增添了不少愉悅和情趣。

林黛玉。在《紅樓夢》中,林黛玉是一個身世淒涼、多愁善感、最具悲劇色彩的薄命女。但在具體描寫中,曹雪芹並未忘記發掘其性格中偶而閃現的幽默感,從而豐富了這個藝術形象。第十九回,寫寶玉來到瀟湘館,見黛玉躺在床上歇午,也與黛玉對面躺下。聞見一股幽香,問黛玉,黛玉說:「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不解,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笑歎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這才聽出話中有因,是黛玉拿他和寶釵取笑,於是伸手去黛玉脅下撓癢,黛玉連忙求饒方才罷休。《紅樓夢》中寫黛玉與人玩笑,說話風趣還有多處,如第四十二回,幾個姐妹商議惜春畫大觀園之事,黛玉笑道:「還是單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一起畫在上頭呢?」惜春回答,正為畫人物發愁。黛玉又笑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上不能。」李紈說:「這個上頭那裡用的著草蟲?」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的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又為畫起名為「攜蝗大嚼圖」。這裡顯然是諷刺劉姥姥和板兒吃東西時的不雅之態,反映了林黛玉的貴族階級意識,同時也刻畫出了她善於「插科打諢」的性格,從而給這個薄命女的性格、命運,塗了悲中寓「喜」的一筆。類似的例子還有:第三十七回,眾姐妹與寶玉商議起「詩社」,各人起雅號。探春說自己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眾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卻笑道:「你們快牽了她去,燉了肉脯子來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莊子云:『蕉葉覆鹿』,她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麼?快做了肉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第四十九回,寫天下了雪,眾姐妹都穿了各色鶴氅斗篷。黛玉見了史湘雲穿著,取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她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妝出個小騷達子樣兒來」。再如第二十八回,黛玉見寶玉看著寶釵雪白的臂膀出神,戲謔寶玉是「呆雁」等。

薛寶釵。在《紅樓夢》中,寶釵被塑造成一個整肅莊重、歷練老成的淑女形象。而作者也寫她有時與姐妹的耍笑逗趣,與其平日表現迥然有別。例如在四十九回中的一段描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做詩,又不敢十分囉唆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極愛說話,那裡禁得香菱又請教她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做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一個香菱沒鬧清,又添上你這個話口袋子,滿口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王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癡癡顛顛,那裡還像兩個女兒家呢?」說得香菱和湘雲都笑起來。

比較典型的例子再如第三十回,寫寶玉與黛玉惱了又好之後,二人被鳳姐拉到賈母處,寶釵正也在。寶玉說話無意中把寶釵比作楊貴妃,說她「體胖怯熱」。寶釵聽了心中不自在,又見黛玉有得意之態.便借問她「聽了兩出什麼戲」之機,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一時沒聽出話中的寓意,說明這是一出「負荊請罪」。寶釵又笑道:「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叫『負荊請罪』」。說得寶、黛二人羞紅了臉。由此,可看出寶釵性格中的另一側面——含蓄而又幽默及有時並不「守拙」。

史湘雲。在《紅樓夢》中,湘雲是最為率真、豪爽、可愛的貴族少女。曹雪芹寫她的筆墨雖不及寶玉、黛玉、寶釵那樣多,但同樣刻畫出了其栩栩如生的形象。她那富有喜劇性的言談舉止同樣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例如第二十回,寫寶玉正和黛玉說話,只見湘雲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當黛玉取笑她把「二」讀成「愛」,趕圍棋時又該鬧「愛三」時,湘雲反打趣說:「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說的眾人一笑,她卻轉身跑了。把「二」說成「愛」,一口一個「愛哥哥」,讀來真是好笑!作者寫湘云「咬舌」的這一毛病,反使這個人物極富個性特徵,嬌音如聞,活潑潑地躍然紙上。再如第四十九回,寫湘雲與寶玉計議,向鳳姐要了一塊鹿肉,到園中燒吃。吃肉時,她還發表了一篇高論,說:「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討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指作詩)。」後來眾人聯詩,果真是史湘雲的最多,大家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

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其言談行止帶有喜劇意味的還有賈母(如第五十四回給眾人講孫行者撒尿給人吃,使人變得心巧嘴乖的故事等)、香菱(如第四十八回寫她學詩著了魔,白天癡癡呆呆,想詩出神;夜晚嘟嘟噥噥,魂不守舍的情態等)和薛蟠(如第二十八回寫寶玉、馮紫英等人喝酒行令,要以悲、愁、喜、樂四字說出「女兒」來。輪到薛蟠,他那句粗俗不堪的下流語和「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的「哼哼韻」兒,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等)。就筆者所見,古典長篇小說中,喜劇風格最為鮮明的除《西遊記》外,當屬《紅樓夢》。而前者是融幻想性與喜劇性為一爐的神魔小說,後者則是寓喜劇性於悲劇性的人情小說,眾多人物形象性格中的喜劇因素是構成《紅樓夢》喜劇風格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細節描寫中的喜劇筆墨

《紅樓夢》中,曹雪芹除在立意構思和人物刻畫方面賦於喜劇因素之外,還注意細節描寫中運用帶有喜劇意味的筆墨,大大增強了小說的逼真、生動、傳神的藝術魅力。

例如,第八回寫寶釵生病,寶玉前來探望。寶釵要看寶玉珮帶的通靈寶玉。寶釵看畢,又從先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作什麼?」鶯兒嘻嘻的笑道:「我聽了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這段文字中,一主一婢同看一塊玉,寶釵是心領神會,內心喜悅;鶯兒是目不識字,站在旁邊聽寶釵口中唸唸有詞,只聽出了通靈寶玉上的話與寶釵項圈上的話是「一對兒」。主僕二人一個明白一個半明白,明白者為掩飾自己的感情反怨半明白者「發呆」,讀來真真有趣!同回中,再舉一例:……這裡寶玉又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吃冷的。」薛姨媽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五臟去暖它,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只管抿著嘴兒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來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她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她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這段細節描寫把寶釵體貼關心反成話柄,寶玉渾厚順從反被取笑,黛玉爭風吃醋而聲東擊西,及雪雁無辜受責而莫名其妙一齊寫了出來,想其情景,不能不使人在讚歎作者妙筆之餘笑出聲來。

再如第十回,寫王熙鳳毒設相思局,騙約賈瑞在夾道中屋子裡等候,賈瑞「鍋裡的螞蟻一般」,只是左等不見人影,右聞也沒響,……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魊來了一個人,賈瑞便意定是鳳姐,不管皂白,等那人剛至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娘」地亂叫起來……賈瑞一見是賈薔,直臊得無地可入,不知怎樣才好,回身就要跑脫,被賈薔一把揪出。讀這一段,人們一定會可恨鳳姐的陰險狠毒,同時也為賈瑞的所言所行而發笑。

又如第三十三回的一段描寫: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凶多吉少,那裡知道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旋轉,怎得個人來往裡頭捎信,偏生沒個人來,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媽媽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她,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生耳聾,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呢?」

古代小說理論中有「忙中寫閒」之說,而這段文字更是急者愈急,緩者愈緩,正所謂「急中風遇著慢郎中」,讀之令人捧腹!

四、語言運用中的喜劇色彩

《紅樓夢》的語言,歷來為人們所稱道,認為它簡潔、準確、傳神、豐富而具有表現力。筆者認為,幽默詼諧也應是此書語言風格的一個重要方面。無論是敘述性和描寫性語言或是人物對話,莫不如此。這一特點,在上述例子中均有所體現。這裡則對作者運用對比映襯手法以取得喜劇效果列舉數例專作說明。

(一)俗與雅相映成趣。

例如第九回,寫寶玉去學堂前,遭到其父賈政一頓訓斥。賈政又問跟寶玉上學的人是誰,李貴上前答應。賈政道:「你們成日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什麼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裡,學了些精緻的淘氣。等我閒一閒,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賬!」,嚇得李貴忙跪下,摘了帽子碰頭,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麼『攸攸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的滿堂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這段描寫中最具有喜劇意味的是李貴話中所引《詩經》中的兩句,且不論雅言出自他這個俗人之口就很可笑,再加上他陪上學時聽而不真、記而不清,此時怕極,說出兩句似是而非的話,便頓時成為笑料。

(二)怒與喜映襯成趣。

第二十一回,寶玉與襲人、麝月嘔氣,故意不理她們,只喚兩個小丫頭在身邊侍候著。寶玉問其中一個大些的「叫什麼名字?」那丫頭回答叫「蕙香」。寶玉又問「是誰起的這個名字?」丫頭回答:「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寶玉聽了,便借改名之事出氣,說「正經該叫『晦氣』罷咧,什麼『蕙香』呢!」又根據蕙香的排行給她改名,說「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半日,抿嘴兒笑。

更有趣的是,寶玉因生氣,自己悶悶的,襲人亦不踩他,屋中一改往日情景,顯得冷冷清清。寶玉無聊翻看《南華經》,興之所至,在《胠篋》篇末提筆續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黛、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邃,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細察這段文字,大有意趣。因與寶玉平日之情性,及其與釵、黛、花、麝四人親密關係迥異,乃寶玉是在氣頭上所為之「罵人文章」。難怪後來黛玉看了「又氣又笑」,續一絕句云:「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三)莊與諧相映成趣。

例如第四十三回,眾人為鳳姐慶賀生曰,獨寶玉帶焙茗出門,原來是要去憑弔金釧兒。在水仙庵井台邊,寶玉焚香施禮後,不想焙茗忙爬下磕頭,口內祝道:「我焙茗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的極聰敏極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你:你若有靈有聖,我們二爺這樣想著你,你也時常來望候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了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玩耍,豈不兩下裡都有趣了。」說畢,又磕了幾個頭,才爬起來。

這段描寫是《紅樓夢》中最精采的片段之一。特別是焙茗的祝辭,真正堪稱妙文!因為它幾乎把賈寶玉的人生觀和盤托出,且頗具喜劇意味。原來寶玉到此是為祭奠金釧兒,本是一件極莊重嚴肅的事,心中自然悲傷,而焙茗之言卻充滿了幽默感,一莊一諧,悲喜相襯,使文章意趣橫生。

(四)真與假相映成趣。

例如第十九回,寫寶玉聽襲人說她家裡明年要贖她回家去,寶玉急了,忙問:「為什麼贖你?」,襲人說了緣由,寶玉擺出主子身份,說:「我不叫你去也難。」襲人道「從來沒有這理。便是朝庭宮裡,也有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家!」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襲人道:「為什麼不放?……如今我們家裡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裡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給你母親些銀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恃勢仗貴霸道的事。……如今無故平白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教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來說去,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主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乃歎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下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負氣上床睡了。

大家知道,襲人對寶玉是最志誠最盡心的.兩人的關係也非同尋常。她說家裡要贖她回去,自己也要去,完全是試探寶玉的假話,而寶玉卻認了真。最有意思的是,寶玉先後拿自己、賈母及金錢三次想阻止襲人回家這件事,竟不能;隨後表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剩下自己一個「孤鬼兒」。由此一假一真,形成對比映襯,愈現出寶玉之癡情,襲人之巧慧,且通過二人的言談產生喜劇性效果。

(五)實與虛相映成趣。

《紅樓夢》語言中,還有不少虛、實相映成趣的例子。例如:第二十八回寫黛玉因昨夜去怡紅院,寶玉的丫頭沒聽出是黛玉,故未開門。後黛玉見寶玉送寶釵出來,以為是有意疏遠自己,又傷心又生氣。當第二日寶玉來尋她時,她質問寶玉為何不叫丫頭開門。寶玉作解釋後,黛玉說:「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日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兒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這裡黛玉所說挖苦人的話中,『寶姑娘』是實有其人(實),『貝姑娘』卻是莫須有的虛指(虛),一實一虛,借題發揮,話雖尖刻些,讀來卻饒有情趣。

(六)語句相對相映成趣

《紅樓夢》中的語言,還有一種情形,是把意思相近或相反的詞句有意合在一起說,且句式整齊,結構相同,形成對仗,具有一種形式美,而且語意帶有詼諧、幽默的意味,從而產生喜劇效果。這方面的例子如:

第二十八回,寫王夫人問黛玉吃藥後可好些,又說前兒大夫給她說了個丸藥名字兒,她忘了。寶玉說了兩個丸藥名,王夫人都說不是,又說:我只記得『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得滿屋裡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這裡「金剛」、「菩薩」都是佛教中名稱,「丸」和「散」也都是中藥術語,意思相近,在特定情景下,均從寶玉口中帶出,由此產生諧趣。

(七)褒與貶相映成趣

這方面的典型例子如:第五十七回寫為起詩社,寶釵等人為寶玉起名號: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是了。」寶玉笑道:「小時候干的營生,還提它做什麼?」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麼?我們愛叫你什麼,你就答應著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際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

這段文字中,寶釵先後給寶玉起兩個「雅號」,一為「無事忙」,二是「富貴閒人」。其一,「無事」者,無事可做也(實為不做正經事);「忙」者,事多而忙也(實為忙於非正經小事)。概言之,「無事忙」一語是明褒實貶。其二「富貴閒人」一語,在寶釵看來實是「難得」,當是褒,實際上也是明褒暗貶或似褒實貶。「褒」與「貶」本是兩個相反相對的概念。但它們包含在「無事忙」和「富貴閒人」二語中,且加在寶玉這個特定人物身上。卻再恰當不過,二者巧妙地達到了和諧和統一。難怪寶玉聽了也不反對,自謙「當不起」之後,也坦然接受,說:「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

《紅樓夢》語言的詼諧風格,除上述幾個方面外,還表現在運用了民間口語、諺語、歇後語等,在特定情景下,由書中人物口中說出,便產生幽默風趣的效果,給小說平添了不少情趣。這方面的例子很多,例如:

第三十九回,李紈摸平兒身上,問「這硬的是什麼?」平兒回答是「鑰匙」。李氏道:「有什麼要緊的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著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了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鑰匙」前面加個「總」字,便生意趣。又加在乎兒身上,便十分恰切,且李紈這個人物性格中的幽默感也被刻畫出來。第五十二回,寫賈母向眾人誇說鳳姐,點頭歎道:「我雖疼她(指鳳姐——筆者)我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世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麼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妖精」二字前加一「老」,又出自賈母之口,比喻自己和風姐兒,詼諧自在其中。

《紅樓夢》中運用民間諺語、歇後語而產生喜劇效果也有多處,例如:「拔一根汗毛比腰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劉姥姥),「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王熙鳳)「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賈寶玉)等,這些謠諺俗語,為《紅樓夢》的語言增添了無限情趣,同時展現出人物的喜劇性格,使小說具有雅中見俗,亦雅亦俗,雅俗共賞的藝術魅力。

五、《紅樓夢》寓諧於莊創作風格的成因及其審美意義

如前所述,《紅樓夢》是一部反映人生悲劇和悲劇人生的小說6。作者為何要在其間穿插一些喜劇性情節場面,刻畫人物的喜劇性性格,乃至在細節描寫和語言運用等方面亦賦予其喜劇色彩,從而使小說呈現出一種寓諧於莊,悲中見喜的獨特風貌?這是值得深味和探討的。筆者以為,其成因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第一、從作者的生平事跡看,曹雪芹本人性格中有善戲謔的一面。

關於曹雪芹本人生平事跡的材料,留存下來的很少,其中主要是他的好友敦誠、敦敏兄弟及張宜泉等人與之唱和或雪芹去世後朋友們弔唁他的詩文。但亦可從中窺見曹氏的一些性格特徵。如敦誠詩云:「接䍠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炙寄懷曹雪芹》)、「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贈曹雪芹》)「懶過稽中散,狂於阮步兵。」(《荇莊過草堂命酒聯句》)7。從這些詩句中,我們不難瞭解到曹雪芹是一個性格狂放,豪爽健談的嵇康、阮籍式的人物。在敦敏詩中,亦有對曹雪芹類似性格的描述,如「傲骨如君世已奇」(《題芹圃畫石》)、「一醉𣯀囗白眼斜」(《贈芹圃》)8。另,張宜泉詩《傷芹溪居士》標題下小序中有:「其人素性放達」之句9。又,裕瑞《後紅樓夢書後》亦云:「曹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遊戲,觸景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十。如果裕瑞的這段記載真實可信的話,那麼這確是一條我們瞭解曹雪芹的珍貴史料,因為其中談到了雪芹的像貌特徵及性格,特別是從「風雅遊戲,觸景生春」等句中,可知他言談的機智風趣。「風格即個性」,「是在思想和形式的密切融匯下,按下自己的個性和精神獨特性的印記」(別林斯基語)。也就是說,風格是創作主體個性的自然流露。曹雪芹本人的稟性、氣質、審美情趣、文化修養等個性特徵,自然要在其小說中表現出來,正所謂「文如其人」,這是不難理解的。

第二、從作者的創作動機看,有「消愁破悶」、「悅人耳目」之意圖。

在《紅樓夢》第一回,作者借石頭之口,明白無誤地表述了他的三個創作目的,一是懺悔自己的「不肖」之罪;二是為閨閣立傳;三是「悅人之耳目」。現將與後者相關的文字引錄如下:

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耳目哉!(甲戌本)

……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庚辰本)

由以上兩段文字,可以明顯看出,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目的之一是為了滿足人們精神生活和文化娛樂的需求(所謂「消愁破悶」「噴飯供酒」「悅人耳目」)。因此,在小說描寫中,除了表現人生悲劇的主題之外,間以幽默詼諧的筆墨,是不奇怪的。

第三、從作者對小說本質特徵的認識及其審美理想來看,曹雪芹提出了「適趣」的創作主張,並成為他寫作《石頭記》的指導思想。在《紅樓夢》第一回,曹雪芹還借石頭之口,表明了他對「理治之書」和小說的不同看法。他說:「市井俗人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看適趣閒文者特多」。所謂「理治之書」即指宣揚封建綱常禮教的著述;所謂「適趣閒文」是指適合廣大讀者審美情趣的小說。這裡的「閒文」,並非曹氏把小說視為可有可無、毫無社會價值的文章,而是以此說明與那些長期以來被儒家奉為經典的作品相對而言的通俗文學所具有的審美功能。可見,曹雪芹已完全擺脫了傳統觀念的束縛,對小說的審美特性和娛樂功能有著深刻的認識;「適趣」二字即是對小說創作審美特徵的高度理論概括。這說明他是主張寓教於樂的。

第四、從作品的構思、立意來看,曹雪芹深諳長篇小說創作之真諦,他成功地運用了以喜襯悲,悲中寓喜,最終以大悲結局的寫作手法,以使文章更具審美意趣。

作為一部長達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如果滿篇只是嚴肅文字、悲劇描寫,讀者必感沉悶,文筆也自然板滯。而根據人們的美感經驗,文中的情節多曲折、情感多變化,就愈能獲得豐富的美感享受。這就是中國古典戲劇中為什麼講究排場的文(戲)(武)(戲)穿插、情感的悲喜交替、氣氛的冷熱轉換的主要緣由。在古典小說中亦有類似的例證。如毛宗崗評《三國演義》時指出:「《三國》一書,有竹簫夾鼓、琴瑟間鍾之妙」,並舉例說:「人但知《三國》之文是敘龍爭虎鬥之事,而不知為鳳為鸞為鶯為燕,篇中有應接不暇者,令人於干戈隊裡時見紅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殆以豪士傳與美人傳合為一書矣。」[11]張竹坡評點《金瓶梅》也指出:「《金瓶》是兩半截書。上半截熱,下半截冷;上半熱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熱。」[12]等等。而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更是匠心獨運,從小說的構思立意、情節安排、細節描寫和人物性格的刻畫及語言的運用等方面都十分注意悲中有樂,亦莊亦諧,使文章跌宕起伏,精彩紛呈。我想這也正是《紅樓夢》具有永久藝術魅力,令人百讀不厭的原因之一吧!

第五、從作者的創作原則看,曹雪芹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現實,是人之常情和吐間百態的真實反映。

《紅樓夢》的最大特色是「寫實」,善寫「人性」,這一點為歷來紅學家們所公認。曹雪芹本人也公開宣稱:《石頭記》「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第一回)。眾所周知,現實生活極其豐富多彩,人的情感亦複雜多變。「人稟七性,應物斯感」[13];「人心感於境遇,而哀樂情動」[14];「做文章不過是『情理』文字」[15]。而曹雪芹正是遵循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如實描寫人情(喜怒哀樂),表現人生,寫出了「真正情理之文」(脂硯齋語)。從這種意義上講,《紅樓夢》寓諧於莊,亦莊亦諧的藝術風格,是曹雪芹現實主義創作成就的具體體現。

《紅樓夢》中帶有喜劇色彩的描寫,使這部小說富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和藝術魅力。它既不同於《西遊記》式的幽默,又有別於《儒林外史》式的諷刺筆墨。如果說《西遊記》中的幽默,主要表現在用輕鬆愉快的筆調對人情世態予以嘲諷,是一部輕喜劇;《儒林外史》是用略帶誇張的漫畫式手法對社會眾生相(特別是儒林醜態)作辛辣的諷刺,是一幕幕諷刺喜劇;那《紅樓夢》當是二者兼而有之,而且有其獨到之處。因為《西遊記》是喜中有樂,《儒林外史》是喜中寓悲,而《紅樓夢》則是悲中寓喜。關於《紅樓夢》寓諧於莊,亦莊亦諧的創作風格,就筆者所見,似乎論者甚少,說明尚未引起人們的重視。其實,早在脂硯齋批語中就已點出。如說:

《石頭記》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經之談,間亦有之,是作者故意遊戲之筆(「遊戲之筆」下有著重號),聊以破色取笑(「破色取笑」下有著重號),非如作者認真說鬼話也。(第十六回眉批)

調侃世情固深(「調侃世情」下有著重號),然遊戲筆墨一至於此(「遊戲筆墨」下有著重號),真可壓倒古今小說。(第十六回夾批)

花樣周全之極。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無聊,撰出新異筆墨,使觀者耳目一新,所謂集小說之大成,遊戲筆墨(「遊戲筆墨」下有著重號),彫蟲之技,無所不備,可謂善戲者矣(「善戲者」下有著重號),又供諸人同同一戲。妙極。(第十七、十八回夾批)

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令人可笑」下有著重號)。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奇傳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第十九回夾批)

忽插入茗煙一篇流言,粗看則小兒戲語(「戲語」下有著重號),亦甚無味,細玩則大有深意。(第四十三回夾批)

……僅從幾段批語中,即可看出脂硯之慧眼,他指出《紅樓夢》「近情近理」寫「必有之事」、「必有之言」的寫實特色,又點明書中含有「聊以破色取笑」的遊戲筆墨,並稱作者乃「善戲者」。可謂智者之論。

《紅樓夢》真是一部令人亦悲亦喜、又哭又笑,笑中有淚、撼人肺腑,說不完、道不盡的「情」文字!

注  釋:

1《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

26參見拙文《大旨·本旨·主旨/<紅樓夢>究竟是怎樣一部小說》載《紅樓夢學刊》95年第三期。

3戚蓼生《紅樓夢序》。

4蔣和森《紅樓夢論稿》P148。

5王崑崙《紅樓夢人物淪》P136。

7《四松堂詩抄》。

8《懋齋詩抄》。

9《春柳堂詩篇》。

十《棗窗閒筆》。

[11]《讀三國誌法》。

[12]《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13]劉勰《文心雕龍·明詩》。

[14]清·吳喬《圍爐詩話》卷首《自序》。

[15]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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