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與《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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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化」與《紅樓夢》

紅樓評論

一、「陌生化」的內涵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文評一個十分重要、同時也是十分耐人琢磨的概念。什克洛夫斯基在他著名的論文《藝術作為手法》中首次提出。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淪是對雅各布森「文學性」的進一步深化和具體化。

本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者們認為,過去的文學理論把文學界說為情感的表現或生活的再現以及文學研究者們的那種外在的研究方法,都沒有從根本上找到文學本身所固有的特性即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內在特質。他們認為,如果按傳統的文論觀點和研究方法,從情感的表現方面探討文學,文學就成了心理學;從生活的再現方面來探討文學,文學就成廠社會學。以此方法類推下去,文學就成了包羅萬象的「文獻」。他們認為,既然文學可以表現包括情感生活、倫理、道德等在內的各種各樣的題材內容,可見文學作品的特殊性就不在題材內容上,而在形式上;形式問題才是義學的「內在問題」。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所以,語言的運用和修辭技巧的組織安排就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形式特徵,這就是雅各布森所提出和理解的「文學性」。

那麼,什麼樣的語言才是具有「文學性」的語言呢?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提供了答案。他認為,把普通的語言加工成陌生的、扭曲的,對人具有阻拒性的語言,就是「陌生化」的語言,也就是具有文學性的語言。這種語言,它可能不合語法,不易為人理解,但卻能引起人們的格外注意和新鮮感受,從而使作品獲得較強的審美效果,因此,它是一種很重要的語言形態,是文學之為文學的重要依據。表面看來,什克洛夫斯基似乎只關注語言問題,其實他的這一理論的建立是從心理學開始的。他發現:普通的語言由於被人們反覆地使用過,已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它的功能已在反覆使用中「耗盡」,而失去功效和魅力,變成了「自動化」的語言,而「自動化」的語言會造成一種人們心理上的「套板反應」。所以,要擺脫這種「套板反應」,就必須使普通的語言變得不再普通即不再有序、不再符合常規,要給它加以變形和扭曲並形成一定的障礙,總之,就是要使它與「自動化」的語言相對立。這樣的語言可以增強對於事物的具體描寫,可以使讀者在變得模糊和複雜了的形式面前,在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的情況下,用更多的時間去細細品味,並在此過程中,重新獲得對於事物的新鮮感覺和體驗。

在此,需要指出的是:「陌生化」的語言絕不是一頭霧水的語言。我們看到,當代文學中,有些論者對「陌生化」的語言的理解有失偏頗,更有一些青年作者在創作中,刻意追求「陌生化」,以為句子越不通就越是「陌生化」的語言,其實這是一種誤解。

其實,「陌生化」不僅是指具有阻拒性的語言,它還是一種藝術手段,作為藝術手段,它的任務是提供鮮活的「視象」,它的目的是通過視象重新喚回人們對於事物的感覺和獨特的體驗。什克洛夫斯基從人們的一般感受的研究分析中發現:人們對於經常做的事和數次感受過的事物,由於對它們過分熟悉而變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它初次發生在人們身上的那種刺激感和新奇感,隨著慣性的作用越來越趨於淡化乃至消失。因此,為了擺脫人們對於事物的機械性,為了恢復人們對於事物的感覺,為了感覺到事物,「為了石頭成其為石頭」,「陌生化」的手段就是要採用各種方法,通過對於視象的創造而不是對於事物的識別,延長對於事物的感受,使人們的感覺重新回到事物本身上來。在這裡,「視象」只是工具,而「感覺」本身才是目的。

怎樣才能達到這一目的呢?途徑多種多樣,其中之一就是什克洛夫斯基指出的列夫·托爾斯泰經常使用的那種即「他不直呼事物的名稱,而是描繪事物,彷彿他第一次見到這種事物一樣;他對待每一件事都彷彿是第一次發生的事情;而且他在描寫事物吋,不是使用一般用於這一事物各個部分的名稱,而是借用描寫其它事物相應部分的作用的詞」。1對此,我認為有必要作些闡釋。什克洛夫斯基這段話我覺得至少包含了三層涵義:第一,在描寫事物的時候,作家要以人物的眼光和感覺來寫,故意不去指稱事物,故意使熟悉的東西變得陌生,以吸引人的注意;第二,對於雖能感覺到卻又說不明白的事物,要採取借用的辦法;第三,特別強調「第一次」。無論寫物、寫事,都要寫出它的「第一次」:第一次見到、第一次聽到、第一次感覺到……。其實,我以為,強調「第一次」,就是強調事物的質感,強調新鮮感,強調藝術的具體形式:寫出了「第一次」,也就是以具體的語言形式和藝術技巧,寫出了事物的質感和人對於事物、事件的新鮮感。所以,可以這麼講:如果說,雅各布森的「文學性」是從語言特點上把文學區別於非文學,那麼,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就更進一步強調了藝術感受性同日常生活的習慣性的根本區別,從藝術的具體形式方面,闡明了文學魅力的內在根源。

眾所周知,藝術是最忌陳腐的。對於每一個總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煥然而生出嶄新的面貌,能給讀者以全新感受的作家來說,莫不想求新求異。「陌生化」的語言和「陌生化」的手段,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一定範圍內幫助作家實現這一願望。我們發現,歷史上許多偉大的或有成就的作家,總會有意無意地、自覺不自覺地運用它,使作品別開生面,新奇獨特。譬如《紅樓夢》中就有許多「陌生化」描寫。

二、《紅樓夢》藝術描寫中的「陌生化」

《紅樓夢》中的「陌生化」描寫隨處可見,本文僅摘其中較為典型的幾例,略加分析說明:

《紅樓夢》中的「陌生化」描寫主要表現為兩種不同的形態

(一)對於人物不能識別即不能指稱的事物,曹雪芹以人物的眼光和感覺來對待和描寫事物,並對事物進行原「本」的、不加潤飾的描繪;故意不直呼事物的名稱,使熟悉的事物「陌生化」,產生了既陌生又新奇的效果。最典型的一例是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看到的那個掛鐘。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晃。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噹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嚇的一展眼。接著一連又是八、九下。方欲問吋,只見小丫頭子們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2

這一段描寫絕妙。那麼,曹雪芹是怎樣使這一描寫達到絕妙的境界的呢?

第一,曹雪芹滿段寫「掛鐘」卻始終沒有呼出「掛鐘」的名稱,只按劉姥姥聽到的、看到的和感覺到的,對掛鐘作了一番本「色」的描述,比如,那鐘聲、那「匣子」與「秤砣」以及關於鐘聲的兩筆形容,就都是劉姥姥耳中的、眼中的和心中的,這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引起了讀者的興趣,勾起了讀者的好奇心,寫來新穎別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劉姥姥聽後,看後,想後,又被嚇後,方欲問個究竟的時候——我想,也可理解為曹雪芹正欲通過劉姥姥的「提問」、小丫頭的回答來直道出鍾名的時候——「奶奶下來了」。「奶奶」一來,就沒有了「姥姥」上前去問的份兒了,自然也就沒有曹雪片直呼其名的機會了。如果讓曹雪芹從一開始就對鍾進行指稱性的描述,其結果恐怕是劉姥姥志得意滿了,而讀者卻興味索然了。

第二,曹雪芹在藝術描寫中,從不同的方面,故意把人們司空見慣的「掛鐘」,寫得既陌生又新奇,不加扭曲地描繪了一幅關於鐘的立體而全面的「視象」。「視象」是什克洛夫斯基「陌生化」理論中經常被提及的一個名詞,它指的是用「陌生化」的手段所創造出來的可聞、可見、可感、可觸的具體生動的物象,它具有激發人的想像力特別是激活人於事物的感覺的功能,所以,在藝術描寫中,什克洛夫斯基十分重視「視象」這一概念。他說:「藝術的目的是使你對事物的感覺如同你所見的視像那樣,而不是如同你所認知的那樣。」,在這段的「陌生化」描寫中,曹雪芹就從鐘聲、鐘的方位、鐘的形狀和鐘的構造及其整體與局部,特別是劉姥姥對於鐘的「自由聯想」和比喻等方面,勾畫了一座既普通又精緻的掛鐘的可見「視象」,為我們對於鐘的感覺提供了依據,這使我們似乎是「第一次」聽到了它的聲音,看到了它的樣子,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第三,曹雪芹繪聲繪色地寫出廠「掛鐘」的質感。由於是寫掛鐘,且由於是劉姥姥對掛鐘的注意、觀照和想像均來自於鐘聲,所以,一段中光寫鐘聲就有三處,且每處寫來,其意趣、筆法又不同。不同的鐘聲,具有了不同的音色,鐘的質感由此生成,它喚醒了沉睡在我們心中的對於「第一次」聽到和看到掛鐘的音響和形貌吋所產生那種最初的衝動、刺激、好奇心和新鮮感。

第四,準確地描摹了人們在陌生事物面前的心理神態,尤其是對陌生事物感受的模糊狀態。劉姥姥由於不認得掛鐘,所以,當她被鐘聲所吸引之後,就使出了渾身解數,調動起了各種心理機制:聽覺的、視覺的、回憶的和聯想的,企圖努力地識別它。對此,曹雪芹作了不加任何偽飾的描寫,很符合人物對於陌生事物的認識和感受的特點。這種對於事物感受的模糊狀態,正是來自於對未知事物初次接觸時必然產生的陌生感。曹雪芹對人物的這種模糊狀態的準確描敘,也為「陌生化」的藝術描寫增添了不少秀色。

曹雪芹用同樣的方法寫人物眼中陌生的事件,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在對「鍾」的描寫之後,緊接著有一段關於奶奶們用飯一事的描寫。……這段描寫,寫得既有層次又獨具特色。吃飯一事,本是一件極普通極平凡的生活瑣事、俗事,對於大手筆來說,這種芝麻大的小事似乎只可「高高掛起」,但曹雪芹卻為什麼不惜筆墨把它寫得如此詳細呢?我以為原因大致有二:其一,無論事大事小,都是劉姥姥親眼看到的,曹雪芹要如實寫來;其二,重要的是我以為這其中包含了一種人生味即階級的對立:以賈家這豪門宅第的奶奶們的一頓飯的排場與奢華與劉姥姥的貧窮互相映襯,這不僅是作品外形式的要求,更隱含了曹雪芹對當時社會人生的一種態度。可見,「陌生化」的藝術手段,有時在與作品的具體情況相結合吋,就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形式技巧,它還包含著內容。從「陌生化」手段的具體使用來說,曹雪芹是把鍾故意陌生化即對熟悉的事物作了陌生化的處理;而在吃飯一事上則有意使一件簡單的事變得複雜。最後,兩次描寫都用了「借代」,但其巧妙各不相同:劉姥姥對鐘的企圖識別、認知,是限於她的生活經驗和知識水平的。很符合她的身份,是劉姥姥的直接「借代」;(以「匣子」代鐘,以「秤砣」代鐘擺)而對於吃的「借代」則是劉姥姥的聽覺:「鴉雀無聞」,是聽不見的聲音。用「鴉雀無聞」來代奶奶們吃飯、吃飯時的情形:「食不語」,吃相又很雅,都符合這詩纓之旅、禮教之家的規範;同時這個詞又把生活中吃飯這一極瑣、極俗的事寫了個優「雅」,別「致」。自然不用說,曹雪芹在寫物寫事時,都是彷彿自己親歷親見親聞親感,寫來自然真切、給人以如親歷如親見如親聞如親感的美好享受,使我們加強了對作品的審美體驗。

(二)對於那些心中所有而口裡所無即能感受到而又說不清的事物,曹雪芹就用已知的事物來寫,正是什克洛夫斯基所說的「借用描寫寫其它事物相對應的詞」。3當然,需要說明的是:這些「陌生化」的語言,不是滯澀不通的語言,它只是在用詞組上頗費了一番心思,但與作品的具體語境和情境及人物的心境結合起來看時,它又顯得自然而有新意,可以明明白白地感覺到是人物的脫口而出。所以說,《紅樓夢》中人物語言的陌生化,是與當吋景、物完全吻合的。是與人物此時此刻的心態、情緒極相吻合的。這樣的語言可以說是受阻的但並不是堵塞的,是別緻的並不是彆扭的,它給人的是趣味盎然的新疑感。總之,《紅樓夢》在藝術描寫上的成功,從它的「陌生化」的描寫及人物語言的「陌生化」中,均可略見一斑,為當代文學的創作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借鑒。

三、正確運用「陌生化」手段

俄國形式主義者們在解決文學的內在問題吋,企圖以「文學性」來確定文學的特性,又用「陌生化」釆解釋「文學性」,這是片面的。因為文學不僅僅是一個語言的外殼,它還包含著內容。所以,尋找「文學性」,就不僅要從語言方面,還應該從情感、生活等各方面去找。但是,「陌生化」作為一種具有阻據性的語言,打破了語言的常規,增加了感知的難度和吋間,使讀者擺脫了「自動化」語言所帶來的「自動化」反應,加強了作品的審美效果。「陌生化」作為一種藝術手段,是各種藝術手段中的一種,它在強調文學增強生活的感受性上,正確描述了作品新鮮、奇特的藝術效果。由此看來,當代一些作家隨著文學的現代化進程而追求「陌生化」是可以理解的,它也是中國當代文學走向開放,藝術描寫手法異彩紛呈的表現。但要注意的是:不能把「陌生化」的語言視為晦澀不通的語言;不能把「陌生化」的手段等同於整個藝術描寫,它只是藝術描寫中的一種,而非全部。因而,對「陌生化」的運用要有一個正確的、合適的「度」。一個作家,在一部作品中,可以根據創作的具體需要,在認為是適當的、非用不可的地方運用它,可調節讀者的情緒,引起讀者的興趣,延長讀者的感受時間,增強作品的可讀性,但不能因此就視「陌生化」描寫為唯一的描寫手法,如果我們不能正確地、藝術地處理「陌生化」描寫手法和其它描寫手法的關係,勢必會造成至少以下兩種不良後果:(1)由於語言阻拒性過強過多,使讀者無法理解,造成接受的困難;(2)「陌生化」的手段,需要作家原原本本地寫出事物的視象,若用得不好,會使作品拖沓冗長,呆板沉悶,缺少生機與活力。除非像列夫。托爾斯泰的《霍斯托密爾——一匹馬的身世》或夏目漱石的《我是貓》,由於是以馬、貓的眼光和感受來寫社會人生,需用「陌生化」來構造全篇,一般的作品。應從創作的實際需要出發,把「陌生化」手段與其它描寫手法結合起來使用,會使作品取得較好的藝術效果。

1什克洛夫斯基:《藝術作為手法》,見《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第66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

2《紅樓夢》第六回第54頁,華夏出版社。

3什克洛夫斯基:《藝術作為手法》,見《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第66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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