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金瓶梅》夢幻描寫之比較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夢,本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現象,它的產生亦如俗諺所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中國自古有之的神靈崇拜卻使夢籠上了一層神秘詭奇的色彩,古代一夢成空思想和占夢、托夢迷信的盛行推動著夢文學的發展。而夢一旦形諸作品則不再受「所思所夢」的生理囿限,夢幻描寫被賦予了更豐富更廣泛的文本意義,其開放的形式為讀解提供了多種可能。《紅樓夢》與《金瓶梅》1(以下略稱《紅》與《金》)都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典範之作,且都較多地描寫了夢幻,即夢境和幻覺,《紅》中的夢幻描寫有三十二處,《金》中亦有十五處,前者著名的如「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可卿托夢」、「黛玉一夢而情癡愈錮」,後者有「瓶兒夢訴幽情」、「瓶兒何家托夢」等等。其中描摹夢景,悠悠忽忽,似幻似真,頗能動人,俱是兩部世情巨構中經久傳誦的精彩關目。對於《紅》之「夢」,前哲時賢多有研究索解,而與《金》這一長篇世情說部發軔之作比較互議,尚待深究。本文擬通過對兩書夢幻描寫之文本的敘事分析,以比較兩者敘事筆法和結構之異同,並對兩書的夢文化心理予以揭櫫,進而討論《紅》作為夢文學的巔峰之作,對《金》之「夢」的繼承和超越。
一、兩書夢幻插寫的文本敘事分析中國寫夢文學由來久矣。「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故事曾激起後世文人心靈的無數迴響,「慣得夢魂無拘檢」的文人們鍾情於在筆下營構現實外的夢幻世界,戰國「高唐神女」,唐《枕中》、《南柯》,明清《臨川四夢》、《水滸》、《西遊》,正所謂「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2基於如此深遠的背景,《金》和《紅》中的夢幻也由此孕育而生。
下面,我們對《紅》與《金》中的夢幻描寫進行以敘事為主的文本分析。
《紅》中的夢幻描寫凡三十二處,內容極富,它貫穿小說始終,具有統攝性作用,如脂硯齋在第四十八回所批:「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一併風月寶鑒,是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一部《紅樓夢》起於夢結於夢,或獨寫一夢,或夢中套夢,或醒後說夢,可謂寫夢筆法千變萬化,又各個不同。《紅樓夢》以「夢」覆蓋全篇,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夢本是離奇顛倒,混亂無序的,因為「夢很少能把記憶以一種毫不改變,毫不簡縮的方式復現在夢的內容裡。」3曹雪芹只是借用了文學傳統中夢故事的外衣,主要以主觀表意的筆法匠心獨運地營構了一個詩意的夢幻世界。最能體現作者主觀意圖的當是前八十回的三大夢:甄士隱夢幻識通靈,寶玉夢遊太虛境,以及可卿托夢王熙鳳,其中雖有夢境氛圍的渲染,但作者由這三個主夢提挈全書的意圖卻清楚地凸現出來,甄夢預見了其後發生的整個悲歡離合的故事,寶玉之夢預示了大觀園裡少女們的命運,可卿之夢預示了賈府衰敗的結局。以此為大框架,《紅樓夢》組合成一場大夢,若干主夢,諸多小夢的網絡結構。
而在觀照情節衍進,推動結構入榫中,夢幻更被當作了小說的敘事視角和敘事動力,以「夢」為濾色鏡,審視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悲歡及賈府之盛衰榮辱。法國的托多羅夫說:「在文學中,我們從來不曾和原始的未經處理的事件或事實打交道,我們所接觸的總是通過某種方法介紹的事件。對同一事物的兩種不同的視角便產生兩個不同的事實。事物的各個方面都由使之呈現於我們面前的視角所決定。」4。以「夢」為視角的意義體現在:首先,從總綱來看,小說是以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為起,以第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作結的,小說人物剛一出場,就被置身於雲遮霧罩,似真似幻的迷離境界,展示了夢幻的背景和基調,又以意味深長的夢空收束。魯迅所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正是指這種夢幻的悲劇意識和哲理況味。其次,在全書大夢的框架內,又頻繁地寫到各色小夢,甚至多次有夢的重現與回應,如第五回寶玉初游太虛境,至第百十六回幻境重遊,再如第十三回可卿向鳳姐托夢,第百零一回鳳姐又幻見可卿,這種夢境的延展一方面可以體現結構的嚴整,使前後呼應,另一方面則隨著明暗兩條線索的深入,最終營構成夢幻和現實兩個並行的完整世界。再次,「夢」視角滲透在字裡行間,則影響和參預了小說的形式表達,使敘述多處呈現夢的情境,夢的心態,小說語言也具有典雅柔美的格調。
此外,《紅》之「夢」還具有推動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發展的功能,即敘事動力功能。體現這種功能的是小說中許多帶有預示徵兆意味的夢,如前文提到的三大主夢,再如第八十二回黛玉夢到與寶玉分離的傷心場面,這既是黛玉對賈母關愛和寶玉感情信疑參半的心理顯露,又在敘述上引起故事的懸念,預示了寶黛死別的悲慘結局。再如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夢妹勸斬妒婦,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尤二姐潛意識的作用,但這位「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女子,不可能有尤三姐的果敢決斷,現實行動與潛在意識的悖反,注定了尤二姐含恨而逝的命運。
相比而言,《金》中的夢幻描寫無法具有《紅》之「夢」那種對全局的統攝力及強大的敘事張力。《金》中的夢幻描寫在篇幅上要短得多,如果說《紅》是一張以夢幻織成的巨網,《金》則只是幾縷編排得錯落有致的絲線而已。它們不事鋪張地融合在作者娓娓道來的日常生活敘事中,更多地體現出心理寫實的傾向。全書除薦拔群冤等少數幾處,它們基本遵循了「因情生夢」的生活原則,使夢境成為心理活動的自然延伸。加第六十七回西門慶第一次夢見瓶兒,竟從夢中哭醒過來,書中有詩云:「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斗帳香」。西門慶對瓶兒之死悲痛欲絕,此後在很長時間裡不能忘懷,此夢正是西門慶不斷追思的結果,這才被潘金蓮道破心事,引起潘的強烈妒意。再如第九十三回寫陳經濟流落街頭,在冷鋪中做了一夢,夢見往昔的富貴,這真實表現了經濟在地位驟降之後對西門府歲月的無限懷戀。正所謂「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但歷經此劫後的陳經濟依然本性不改,最終把自己送上絕路,由此見來,在笑笑生的冷眼覷處,陳經濟終是夢中人也。
《金》中夢幻描寫的結構功能比之《紅》亦要弱一些,但《金》之「夢」在「歸結」和「伏脈」兩方面所表現的藝術功力,卻顯然比《水滸傳》和《三國演義》中藝術功能較為單純的靈驗之夢要高出一籌。我們先看《金》中的「歸結之夢」,小說第一百回乃是全書的大結局,就有兩處詳寫的夢幻場面,一處是金兵南下,月娘攜西門慶死後所生之子孝哥往濟南府投奔雲離守,途宿永福寺,夜有一夢,夢見雲離守因對月娘逼婚不成,砍殺了孝哥,這一預示性的夢使月娘不得不把孝哥交給普靜禪師,遞度為僧,因而完結了「西門豪橫難存嗣」的結局。另一處是幻景,寫普靜師將《金》中的冤魂俱薦拔托生,使西門慶、潘金蓮等各有歸屬。將這兩場大夢幻置於結尾,笑笑生用意甚明,千絲萬線束於一端,所歸結的是生命的虛妄,發散開去,所開啟的是下一次輪迴。當然,《金》中更多的夢出現在故事流程中,推動情節發展,為下文伏筆,是為「伏脈之夢」。如張竹坡在評第六十七回「李瓶兒夢訴幽情」時就指出,「此回瓶兒之夢!非結瓶兒,蓋預報西門之死也」。西門慶將瓶兒夢中囑咐(相似的話在瓶兒臨死前說過,這屬於潛意識的重現),置若罔聞,依然我行我素,於是不免於燈油然盡,髓枯人亡的下場。再如第七十九回,月娘夢見潘金蓮與之爭奪一件大紅絨袍兒,結果將紅袍撕裂,這一夢境作為現實世界的變形反映,具有豐富的內涵,它既暗示了西門慶將成為妻妾性爭奪的犧牲品,精力日益耗損,即將死於非命,撕裂的紅袍即為象徵之物。又表明了月娘與金蓮矛盾的白熱化,為日後月娘最終驅逐金蓮埋下伏筆。此種伏脈之筆,無論是情理發展的預示性,還是細節描繪的前後呼應,都做到使《金》故事情節針線緊密,結構「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也。」5
基於兩書夢幻描寫的敘事視角與動力的不同,彼此所達到的敘述效果也有空靈與質實之別。《紅》是在現實世界之外又另立了一個夢幻世界,雖然它與現實世界有交叉,疊合,但其整體氛圍空靈蘊籍,深情綿邈,超脫於世俗之上,充滿了形而上的氣息。而《金》只是真實地反映或折射現世,它的夢被鑲嵌在日常生活瑣碎的流程中,附麗於衣食住行,不足以構成整體價值意義,只是夢幻的碎片,現實的補充;如果說《紅》是以夢作為敘述視角來觀照一切,它所表述的性愛,也被剝去了世俗衝動的外殼,幻化成一個浪漫的綺夢。那麼《金》的敘述視角則是「性」,在書中展示的是種種人性慾望的狂熱躁動,與《紅》把「性」也寫成淡淡的「夢」不同,《金》中的「夢」只是「性」的一種,而這正鑄成兩者在總體美學風貌上的重大分野。
二、兩書夢幻描寫的文化心理分析美國文化學家克羅伯和克拉克洪認為:「文化的核心部分是傳統的(即歷史地獲得和選擇的)觀念,尤其是它們所帶的價值。」6文化心理正是這種「傳統的觀念」的心理積澱,而文學作品又是一定文化心理的產物。下面,我們從整體之夢與局部之夢兩方面來討論《紅》與《金》中夢幻描寫所反映的文化心理。就整體之夢而言,兩書共同表達了「人生如夢」的文化母題,小說中關於人生幻滅的感歎比比皆是,兩書結構的設計更是生命幻滅感的形象註腳,從中我們可以窺見道家和佛家思想對中國夢文學的塑形作用。最早可追溯到莊子「夢蝶」,莊子一夢之後而不知身在何處,復又發生「人生如白駒過隙」的感歎,生命因無為而倍感空漠,這是道家。佛家之人生觀亦與此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7,角度有異,同歸於幻,最徹底的是佛教中「五蘊皆空」的說法,以為宇宙萬物皆是假象而已。釋道思想之影響可謂根深柢固矣!然而,與之相表裡,自然界事物本就有盛極必衰的規律,再加之古代文人在封建專制統治下「兼濟天下」的宏願往往落空,釋道於是變成了文人憩息心靈的精神後院。明清時期,生當封建末世,統治日朽,作家們更是把這類夾雜著身世之悲,家國興歎的幻滅情緒推演到了極致,《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紅樓夢》等,都是那麼強烈地表達出那種歷經繁華和喧囂後的死寂!
再說局部之夢,這裡指具體的夢境。假如我們暫時拋開夢幻描寫中主觀表意突出,可歸入敘事技巧的部分,我們可以把夢境分為思緒之夢、預兆之夢和果報之夢(當然小說中的夢境可能兼屬不同類型,如此劃分只是為了討論方便)。弗洛伊德於1932年出版了他的《精神分析引論新講》,對他早期的許多觀點做了修正和補充,所修正的一個頗重要的觀點就是把夢分成願望的夢、焦慮的夢和懲罰的夢三類8,則與我們的分類有契合之處。
1.思緒之夢,即如潘金蓮所說:「夢是心頭想」,弗氏的說法是「夢是潛意識願望的實現。」兩書夢幻描寫多數可歸入此類,這裡選擇具有特殊文化內涵的描寫觀之,我們以「寶玉夢可卿」(《紅》第五回)和「西門慶再夢瓶兒」(《金》第七十一回)為例。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二夢均體現了被壓抑願望的滿足。比如前者,寶玉已處於身心漸趨成熟的少年期,入夢之前秦氏臥室內充滿香艷和性感色彩的器物擺設,充滿性的暗示,極易形成寶玉臨睡前的獨特心境,當這些心理刺激延至夢中則幻化為意象,寶玉的性慾因而釋放出來。至於後者,因為此前不久,西門慶已經夢見過瓶兒,給西門慶以強烈的刺激,此次屬於記憶的重現,而日常生活的慣性又使好色的西門慶自然地把思念瓶兒的願望和與瓶兒性交的慾望疊合在一起,同樣使這個夢成為性夢,我們如果進而以文化學的角度審視,可以發現二夢的異質同構關係,進而判斷出它們古老的文化原型——楚襄王高唐會神女。宋玉在《高唐賦》序中云:「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其《神女賦》序亦云:「(楚襄)王寢,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王異之。」此二賦是中國文學於夢境中引入性愛描寫的濫觴之作,對後世影響極大。比照兩部小說的描寫,我們認為,可卿與瓶兒在此即充當了「自薦枕席」的神女角色。對於秦可卿,歷來評論頗多,多以為她即是神女,有研究者還具體考證出秦氏乃「長白山神女」,她所代表的是滿族薩滿教的純情文化,指出在薩滿教裡,「男女主祭薩滿在『淨身』禮時,獨可與神媾合。」9倘若此說可以成立,當是高唐神女原型的一個變體。至於李瓶兒,我們首先來看當時的夢境,「(西門慶)忽然聽得窗外有婦人語聲甚低,即披衣下床,趿著鞋襪,悄悄啟戶視之。只見李瓶兒霧鬢雲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鄉鞋,輕移蓮步,立於月下」,如此描寫,為《金瓶梅》中絕少的純淨優美之筆墨,此情此景,譬之天台逢仙,亦不為過。再看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相面詞:「花月儀容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朱門財祿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樣看。」此判詞在眾判詞中顯然與眾不同,而其中「平生良友鳳和鸞」句尤意味深長,照之其後第六十六回瓶兒病亡,應伯爵有言「嫂子戴鳳冠,穿素衣,騎鶴騰空而去」,為非平常套語。以上所述多少能讓人看出神女的影子,至少在笑笑生的寫作意念中當是如此。
2.預兆之夢。這是夢者由對現實生活的焦慮而引發對潛在危機的感知,這種模糊的感知延至夢境便可能出現預示性的意象或象徵性的病變、厄運。如《紅》中黛玉驚惡夢,鳳姐夢人強奪錦匹,《金》中西門慶夢簪斷,月娘夢鏡破等均屬此類,這是中國傳統的徵兆夢,而這類描寫往往與占卜的巫文化聯繫在一起,形成占夢迷信,《詩經·小雅》中的《斯干》和《無羊》就記載了最早的占夢,前者以夢占生育之男女,後者以夢占年歲之吉凶,有關記載還見於《周禮》、《左傳》等先秦占籍及歷代說部。在民間則出現如《周公解夢》、《孔明解夢》一類的占夢書,如《金》第七十九回吳月娘「夢見了大廈將頹,紅衣罩體,囗折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鏡。」吳神仙解為:「大廈將頹,夫君有厄;紅衣罩體,孝服臨身;囗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時失散;跌破了菱花鏡,夫妻指日分離」。即是流行的《周公解夢》的說法。十
與徵兆相關的還有陰靈托夢,這種神諭式的托夢在兩書中頻頻出現,如可卿托夢,尤三姐托夢,元妃托夢,武大托夢,瓶兒托夢,金蓮托夢等。這種文學表達方式及相應的文化心理在中西文學史上頗具普遍性,如莎士比亞的名劇《哈姆雷特》亦有國王死後顯靈的描寫,這類描寫都基於人死後有靈的觀念,表明原始人類的知識蒙昧和恐懼心理,而後代的作家只是把它作為文學傳統來繼承。
3.果報之夢。弗洛伊德的「懲罰的夢」可與此對應,弗氏認為這是為了滿足「內心的批評、檢查和懲罰機構的願望。」⑪這就從心理學上解釋我們的因果報應說。《紅》與《金》中的造惡者王鳳姐、趙姨娘、西門慶、李瓶兒等在臨死前無一例外地受到冤魂纏擾,「善
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婦孺皆知的佛教觀念。「惡人自有惡人磨」,作者們為鳳姐、西門慶等安排的結局,正是果報的必然。
三、《紅樓夢》對《金瓶梅》之「夢」的繼承與超越清人脂硯齋云:《紅樓夢》深得《金瓶》壺奧⑫。張新之以為,《紅樓夢》是暗《金瓶梅》⑬。時賢更多有從題旨、形象、敘事、價值諸端落筆,辨其源流,析其高下,大多認為《紅樓夢》是在《金瓶梅》的基礎上把古典小說藝術推向頂峰。就夢幻描寫而言,《紅》亦是對《金》的繼承和超越。
其一,《紅樓夢》通過對《金瓶梅》之「夢」敘事形成的改造,完成了其在審美意蘊上的超越。《紅樓夢》在人物形象、敘事內容方面對《金瓶梅》有著較明顯的借鑒,如從金蓮到鳳姐,從瓶兒之死到秦氏之喪,影響的痕跡宛然,其中亦應包括夢幻描寫,試枚舉一些細小情節,如《金》中有月娘夢人奪紅袍,《紅》中則有鳳姐夢人奪錦匹;《金》中有瓶兒丫環迎春夢醒驚覺瓶兒之逝,《紅》則有鳳姐夢醒乍聞可卿之亡;《金》中有西門慶死前幻見花子虛與李瓶兒,《紅》則有鳳姐臨死幻見張華與尤二姐,如果其中借用關係可以成立,以上當屬素材層面的借用學習,下面我們擷取兩書中可作對讀的二處與夢幻相關的情節,指出它們在小說結構中的不同意義,《紅樓夢》在總體藝術形式上的改造和創新,是怎樣使它超越《金瓶梅》而達到更高的審美境界。
一處是「可卿托夢」對「瓶兒托夢」的超越。「瓶兒托夢」與「可卿托夢」均出現了兩次(兩書情節中一系列偶合表明可卿和瓶兒間確實存在某種聯繫),正如前文所述,「瓶兒托夢」的意義只是預報了西門慶的死亡,並對李瓶兒後期形象的溫柔賢惠做了一次完美的總結。而曹雪芹是把「可卿托夢」設計成小說一條主線之綱,秦氏之告誡預報了賈府必敗,因而這個夢境的藝術容量遠遠超越了《金瓶梅》所展示的個體生命沉浮的範圍,它成為貴族家庭輓歌的一支總曲。
另一是「太虛幻境的判詞」對「吳神仙相面斷語」的超越。蒙古族評點家哈斯寶在其《新譯紅樓夢》第九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的回批裡寫道:「我讀《金瓶梅》,讀到給眾人相面,鑒定終身的那一回,總是讚賞不已。現在一讀本回,才知道那種讚賞委實過分了。……《金瓶梅》中的預言浮淺;《紅樓夢》中的預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⑭其實哈斯寶的比較有不準確處,他應該把「吳神仙相面」與《紅》第五回的「太虛幻境判詞」相比,才更有可比性,當然他的結論依然是恰當的。需補充說明的是,《金瓶梅》中是實寫,而《紅樓夢》中卻是夢幻,這是曹雪芹在笑笑生創意之上的更高探索。從審美格調看,當面下命運斷語,頗有不近情理處,殊不及來自仙界的人生設計,而從結構功能看,吳神仙相面情節帶有隨機性,而太虛幻境則貫穿始終,女兒之精魂於此生滅聚散。
其二,夢文化內涵的縱深拓展,使《紅樓夢》成為夢幻文學的巔峰之作。
《紅樓夢》中的夢幻描寫無論是在寫夢的數量,寫夢的筆法,還是在夢的審美境界和文化內涵上,都大大超越了包括《金瓶梅》在內的前代之作。
這裡我們將著重來探討一下《紅樓夢》與《金瓶梅》對於兩書主要觀念——色空觀的不同演繹,這裡需要特別加以說明的是,所謂的「色空」之「色」,並非色慾之「色」,而是佛教中「色受想行識」五蘊中的「色蘊」,包括了時空的一切現象。在兩書以夢幻形式展示「由色人空」的過程時,《紅樓夢》表現出對《金瓶梅》文化內涵和哲理意蘊的拓展和超越,主要體現在:一是單線鋪陳與迴環疊合。《金》是由於欲的鋪陳,而直線單進,指向生命力的消耗,乃至肉體消亡,《紅》則由於情的介入,而使愛情故事迴環曲折,催人淚下動人心魂,最終完成愛情悲劇和人生悲劇的疊合;二是縱慾反情與傳情人色。《金》表現出理與俗的衝突,由世俗的理學和宗教所轉化的道德戒律強制地「心理抑欲」,《紅》則體現為色與空的矛盾,主人公終於在歷經人世的繁華與痛苦之後,自覺地「自色悟空」;三是現世果報與人生啟悟。《金》儘管在敘述中充滿了對小說人物縱慾的噴嘖稱賞,卻又一步步將他們推向宿命的泥沼,雲空未必空,所寫只是「作者主旨之空」,《紅》則以人生啟悟為前提,抒寫人物命運之軌,最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夢現夢收,空起空結,所寫正是「人物命運之空」。如果說,《金瓶梅》第一百回普靜禪師超度亡靈,指示了那些卑污生命的輪迴,乃是全書果報主義的蒼白謝幕,那麼《紅樓夢》第一百十六回寶玉再游太虛境,目睹大觀園裡死去的少女們回歸幻境,因而悟仙緣而了塵緣,遁空出世,則是一個身心幻滅,徹底死亡的結局。相比而言,誰的夢更加徹底?誰的夢更為深沉而寬廣,濃郁而悲涼?誰是真正的大夢先覺者呢?了悟於此,也即了悟了《紅樓夢》「夢」之深義,領會了這部夢幻文學巔峰之作的內涵!
有云:「迄今為止沒有哪一位作家能在夢的心理描繪上接近或超過曹雪芹的水平。」誠哉斯言!歎為的論。⑮
注 釋:
1《紅樓夢》所據為岳麓書社1987年4月版,《金瓶梅》所據為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5月版詞話本。
2袁於令《西遊記題辭》。
3弗洛伊德《夢的解析》P107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
4轉引自王彪《作為敘述視角與敘述動力的性描寫》載《社會科學戰線》1994年第2期。
5《金瓶梅詞話序》
6轉引自梅新林、趙光育主編《現代文化學》P31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5年10月版。
7朱棣集注《金剛經集注》P27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8⑪《精神分析引論新講》P27,安徽文藝出版社l987年1月版。
9陳景河《長白神女秦可卿》載《松遼學刊》1995年第2期。
十參見卓松盛《中國夢文化》之謝錄《周公解夢》三環出版社1991年11月出版。
⑫⑬⑭載侯忠義、王汝梅編《金瓶梅資料彙編》P463、P469、P467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12月版。
⑮載《書林》198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