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語言藝術成就及後人妄改舉隅

《紅樓夢》的語言藝術成就及後人妄改舉隅

《紅樓夢》的語言藝術成就及後人妄改舉隅

紅樓評論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作品的故事情節,人物的音容笑貌及舉止心理,都無不是通過語言來表現的。可以說,一部文學作品的高下區別,在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它在運用文學語言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曹雪芹之所以能寫出《紅樓夢》這樣膾炙人口的巨著,除了由於他那豐富的生活積累和深刻的洞察力外,還因為他是一個語言藝術的大師。他不僅善於創造文學語言,而且善於駕馭語言,在語言運用的準確、鮮明和生動上,達到了極高的造詣。

    但長期來,通行的《紅樓夢》普及本都是以程乙本為底本的整理本。這個本子雖然大體上保留了曹雪芹原作的人物和故事面貌,但在文字上刪改甚多;而這種刪改雖然不能說一無是處,卻可以說多數是把曹雪芹原來的語言風格給破壞了。單說語言運用的準確、鮮明和生動這三個方面,後人的妄改就不勝枚舉。把這些妄改之處略一舉隅,對我們在今天的文藝創作中如何學習推敲文字也許不無益處。因為魯迅先生曾說過,對於初學創作者來說,除了需要知道「應該怎樣寫」這樣一個問題外,還必須知道「不應該那麼寫」。而這「不應該那麼寫」一面,固然我們應該「從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學習」,但遺憾的是,我們至今還未找到曹雪芹的《紅樓夢》手稿本。在這種情況下,對照《紅樓夢》早期抄本和經過後人妄改的刻本,從中領悟到一點「不應該那麼寫」的道理,也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學習方法。

    

文學語言要具有準確性,就是要做到準確地描寫對象,表現思想,它是文學創作中運用和駕馭語言的首先要求。因為任何用詞不當或不准,都會損害和歪曲人物的形象,把本來所要表達的意思給完全搞走樣。

    如小說十五回,寫寶玉隨出殯隊伍離開了二丫頭所在的村莊,庚辰本原來描寫是:「(寶玉)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  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但在程高刻本裡,這段描寫被改成了:「(寶玉)走不多遠,卻見這二丫頭,懷裡抱著個小孩子,同著兩個小女孩子,在村頭站著瞅他。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時電卷風馳,回頭已無蹤跡了。」

    庚辰本是二丫頭同著幾個小女孩「說笑而來」,根本不是有意「十八相送」來的;但程高本卻變成是二丫頭早站在村頭「瞅」寶玉,似成了依依不捨的戀人了,這就歪曲了村姑的形象。再者,庚辰本是寫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這裡表現的是寶玉厭倦公府生活,無視門第等級的思想,「以目相送」也並無輕佻之情;但程高本裡寶玉卻「情不自禁」,「眼角留情」,這又把寶玉的形象給歪曲了。下文的「車輕馬快」四字形容賈府的車隊很是妥貼,而「電卷風馳」卻彷彿是一支戰車隊伍了。

    再如小說第五回,寫寶玉和黛玉小時的親密友愛,庚辰本形容他倆是:「 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而程高本卻改成了:「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

    「略無參商」,是形容他倆相處很和睦,因為此時寶黛兩人才不過是十來歲的小孩,天真無邪。但「似漆如膠」卻完全是另一個意思,不僅十分庸俗,而且損害了兩人的形象。

    再如第二回寫賈雨村被罷官以後,正巧聽說鹽政林如海家欲聘一西賓,於是,「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

    但在程高本裡,這段描寫則改成了雨村的兩個舊友知道這消息後,「遂將雨村薦進衙門去。」

    原抄本是寫賈雨村善於鑽營,一個「謀」字用得很準確。而改成一個「薦」字,就變成是朋友推薦人才了。很顯然,相比之下,原來的描寫更符合賈雨村的性格。

    也是在第二回裡,庚辰本介紹黛玉是:「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

    但程高本卻改成是:「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    

    「不與近日女子相同」,這是突出黛玉和當時社會上一般女子不同的叛逆特點。而「不與凡女子相同」豈不成了非凡的仙女了?!

    再如庚辰本第八回寫寶玉和寶釵正在說笑,話猶未了,那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    

    但程高本卻改成:話猶未完,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來」。

    抄本中「搖搖的」三字是形容黛玉的弱不禁風,彷彿風也要吹倒似的。程高本中黛玉卻成了「搖搖擺擺」走路的「臭男人」了。

    還有小說第十三回,賈珍為秦氏喪要買一付好板,薛蟠店中有一付檣木板,是原來義忠親王要的,後因他壞了事(即在政治鬥爭中被控獲罪),一直還封在店內。所以庚辰本描寫薛蟠說:「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罷。」

    但在程高本內,薛蟠的這段話改成了:「也沒有人買得起。你若要,就抬來看看。」

    原來的沒人「出價敢買」顯然是指政治原因,不敢買,因為這是「壞了事」的親王的。而「沒有人買得起」,就完全是因為價高買不起了,當然遠不如「敢買」來得準確。同時,原來作「你若要,就抬來使罷」,很符合薛老大的口氣,而改成「你若要,就抬來看看」,則成了小商販口吻了。

    再如第十四回,鳳姐協理寧國府,忙的不亦樂乎。庚辰本描寫是:「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淨」。

    而程高本卻改成:「忙的鳳姐茶飯無心,坐臥不寧。」

    乍一看,似乎少了幾個字,簡煉了些。但其實表達的意思完全走樣了。原來是形容鳳姐事情之多之忙,而後者卻變成鳳姐心事重重了。

    還有些地方,原來表達的意思並非這樣,但程高本卻妄改,把意思搞走樣了。如小說第六回,寫賈蓉來向鳳姐借玻璃炕屏,走後鳳姐又把他叫回來,庚辰本描寫是:「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喫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

    可是程高本卻改成:  「那鳳姐只管慢慢喫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程高本多出了鳳姐「忽然把臉一紅」和賈蓉「抿著嘴兒一笑」的神情描繪,暗示讀者鳳姐和賈蓉之間似乎是要說他倆之間不正當關係的話。其實原來的描寫裡是並沒有這樣的意思的。何況當場不僅有劉姥姥在,還有周瑞家的在,鳳姐這樣身份的人怎能如此和賈蓉調情呢!這裡顯然語意反而改得不準確了。

    再如第八回,寶玉去看薛寶釵,庚辰本介紹寶釵是:「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這裡「藏愚」、「守拙」,原分別是一種褒詞和自謙之詞。「藏愚」的意思是形容這個人有本事不外露,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中顯露自己的見識和才能。「人謂藏愚」,是指眾人稱謂寶釵不好賣弄,其中隱寓了作者對薛寶釵巧偽性格的譏評。可是程高本卻把「藏愚」錯改為「裝愚」,意思就變成別人說薛寶釵假裝愚笨了,這樣豈不是說大觀園上下早識破薛寶釵是在裝蒜了嗎?那她如何還能取得賈府上下的歡心和好感呢?!可見這「裝愚」也是極不準確的。

    再如第二十四回,寫小紅在寶玉處被秋紋,碧痕搶白了一頓,又聽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回至房中,睡在床上便做起夢來。庚辰本描寫是:「(小紅)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覆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

    但程高本卻改成:「(小紅)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來覆去,自覺沒情沒趣的。忽聽的窗外低低的叫道:……」

庚辰本的「正沒個抓尋」,正是小紅朦朧入夢、思緒紛亂的生動描繪,它準確地表達了小紅此時的惚恍心理。而程高本的「自覺沒情沒趣」,似乎小紅此時的自我感覺還是很清楚的,這與後面的已入夢境就很不連貫。

    

上面是說語言的準確性,諸如此類的例子我們還可以舉出很多。而除了這一方面,在曹雪芹語言的另一個特色——語言的鮮明性方面,後人也作了不少的妄改。

    所謂鮮明性,指的是語言要有鮮明的思想傾向,要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如小說第四回,這是全書的一個重要章回。各脂本回目都為:「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但在程高本裡,回目卻改成為:「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一為「亂判」,一曰「判斷」,一字之差,語言的鮮明性大減。

    再如,也是小說第四回,寫薛蟠打死人命,卻倚財仗勢,將人命官司視為兒戲,只顧待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而去。接下去寫薛蟠的內心活動,庚辰本是這樣一段話:「自謂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但在程高本裡,這個鮮明的「臭」字沒有了。這樣,原作那種憤激之情被悄悄地削弱了。

    再如第十五回,寶玉擅自動亂紡車,二丫頭跑來,庚辰本描寫二丫頭的性格非常鮮明:「……只見一個約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為沒有見過這個,所以試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

    但程高本卻改成是:「……只見一個村妝丫頭,約有十七八歲,走來說道:『別弄壞了!』眾小廝忙來吆喝,寶玉也住了手,說道:『我因沒有見過,所以試一試玩兒。』那丫頭道:『你不會轉,等我轉給你瞧。』」

    原來的「跑了來亂嚷」,比「走來說道」一付斯文樣子當然更符二丫頭性格。特別是二丫頭最後一段話,鮮明地刻劃出農村少女純樸無畏,鄙視貴族寄生生活的性格。但在程高本裡,這一性格就不很鮮明瞭。比較這兩段文字,誰優誰劣是一目瞭然的。

    再如小說第三十四回,寶玉被賈政毒打後,寶釵等來看他,庚辰本描寫寶玉的內心活動時有這樣一段話:「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道是何等悲感呢!」

    「遭殃橫死」四字,意義非常鮮明,它點明了封建衛道者對叛逆者的摧殘迫害。但在程高本裡,這四字卻換成了「別有大故」,原來鮮明的政治傾向和感情色彩被輕輕抹去了。

    再如第十六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後,金哥等一對未婚夫妻被她一手害死,她卻坐享了三千兩銀子。庚辰本上接著描寫是:「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

  

    程高本卻改成是:「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所作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  

    「恣意的作為」比「所作所為」當然更具鮮明性。

    再如第二回,寫賈雨村被上司參了一本,庚辰本上列數他的罪狀是:「參他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

    但程高本列數賈雨村的罪狀卻是:「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又題了一兩件徇庇????役、交結鄉紳之事」。

    對比一下便很清楚,前者語意鮮明。憎惡的感情色彩強烈,而後者把對賈雨村的揭露大大減輕了,輕到只有「一兩件徇庇??????役,交結鄉紳之事」。

    再例如庚辰本第九回書房裡鬧學,賈瑞吆喝不住,寶玉的跟隨僕人李貴便對賈瑞說:  「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些兄弟才不聽。」

    而程高本裡卻改為:「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這些兄弟不聽。」

    一個奴僕敢當面說主子——儘管不是一等主子——「不正經」,這既反映了李貴的膽量,同時也點明了賈瑞平素的行徑。但程高本卻改成「不是」兩字,鮮明性自減。

    再如小說第四回,當門子講了「護官符」的名稱以後,賈雨村竟不知「何為護官符」?於是門子便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

    很清楚,這幾句話是對封建政治非常辛辣的諷刺和嘲罵,具有非常鮮明的傾向性,連脂硯齋也批道:「罵得爽快」。但現程高本裡上述打重點號的三句話都沒有了,這自然使鮮明性大減。

    再如小說第七十七回,晴雯因抄檢大觀園而被迫害致病危,寶玉偷偷去看她,晴雯的嫂子燈姑娘其間插進了一些話,有些話實際上點明了晴雯是無辜的。如:「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不少!」

    但在程高本裡,「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被改成了「我可不能像他那麼傻」。本來是很鮮明的一句話,變成了庸俗不堪之至!

    

文學語言除了要準確、鮮明,還要生動。特別是小說,對語言的生動性要求更高。曹雪芹不愧是我國古代語言藝術的大師,他很善於學習群眾中豐富生動的語彙,經過加工提煉,為刻戈劃人物性格和表達作品的思想服務。他所創造的文學語言,可以說生動性是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而在這方面,後人也頗多妄改之處。

    庚辰本第四回,賈雨村遇見原葫蘆廟裡的小沙彌,而且正巧是他如今衙門裡的門子。起先賈雨村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便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

    但程高本裡這段描寫卻被改為:「老爺怎麼把出身之地競忘了!老爺不記得當年葫蘆廟裡的事麼?」雨村大驚,方想起往事。

    兩者細細體味一下便可清楚:其生動性相去何遠!

    也是庚辰本第四回,當賈雨村知道門子即是當年葫蘆廟小沙彌後,便忙讓坐,但門子不敢坐。雨村便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

    但程高本卻改為是:  「你也算貧賤之交了」。

    同樣,改後的文字遠不及原來的生動傳神,活畫了一個奸雄之徒的虛偽嘴臉。

    再如庚辰本上第六回寫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初次看到自鳴鐘時,有段心理描寫是:「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

  但在程高本上卻改為:「這是什麼東西,有煞用處呢?」

  原來稱「愛物兒」的生動形象,很符劉姥姥的口吻。而「什麼東西」就索然乏味了。

    再如也是這第六回,鳳姐知道劉姥姥來意後,搶先告艱難,後又作情給了劉姥姥二十兩銀子。庚辰本描寫劉姥姥聽後的心理活動是:「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    

    但程高本卻改成是:「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苦,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道」。

    原來由「心裡便突突的」到「喜的渾身發癢起來」,既有對比,又生動形象,且形容得新鮮;但程高本上卻只有「喜的眉開眼笑」一句,比較一般化。同時,原來的「告艱難」三字也自比「告艱苦」妥貼。

    再如庚辰本第五回,寶玉去秦氏房裡睡覺,有一嬤嬤說:「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裡睡覺的禮?」秦氏笑答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

    這段話真是口角如聞,的是生動。但程高本卻刪掉了「噯喲喲」三字,語氣的生動性也全然沒有了。

    再如第十四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一個人遲到了,她便立即發起威風來。庚辰本上描寫是:「(鳳姐)頓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賴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那人身不由己,已被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本,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

    但程高本上這一大段描寫卻被改為:「(鳳姐)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升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吩咐:『散了罷。』」

    原來描寫鳳姐「放下臉」後,先「喝命」帶出去打,緊接著「一面」就擲下對牌,命人革掉遲到者的銀米,前後有色(放下臉)、有聲(喝命_)、有行(擲下對牌),一貫而下,真是繪聲繪色地勾畫出王熙鳳的威勢和凶狠。而程高本把「喝命」改成了「叫」,又把「擲下」對牌一段挪到了後面,把原來貫串的一段描寫弄得支離破碎,使原來描寫的生動性大為遜色。再者,原來是見鳳姐「眉立」,這「眉立」兩字神情畢露,而程高本卻改成了一般的見鳳姐「動怒」。同時,庚辰本「那人身不由己」以下數十字也都被刪掉了,原來刻畫的王熙鳳打了人還要被打者「叩謝」,並且連打板子也要利上加利的凶狠性格就不那麼突出了。

    再如第二十三回,寶玉正在賈母處玩,忽見丫環來說「老爺叫寶玉」,庚辰本上描寫寶玉聽後的心理反應是:  「寶玉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顏色。」

    但程高本卻是:「寶玉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

    「好似打了個焦雷」,這句話形象地形容出寶玉害怕見賈政的心理狀態。相比之下,  「呆了半晌」則要呆多了。

    再如第十六回,賈政被宣入朝,一家人如驚弓之鳥;後聽說是元春晉封,庚辰本上描寫賈母等人的神色表情是:「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

    而程高本卻改為:「賈母等聽了方放下心來,一時皆喜見於面。」

    原本活用了「喜氣洋洋」這一俗語,生動地刻畫出賈母等

人臉上的得意之狀,對比先前的「惶恐不定」更有一種諷刺意味。而程高本的「喜見於面」就比較一般化了。

    再如第二十四回,寶玉第一次發現小紅,卻不認得。庚辰本上寫小紅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裡認得呢?」

    而程高本改為:「爺不認得的也多呢!豈止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一件也做不著,那裡認得呢?」

    「遞茶遞水、拿東拿西」,這本是一種口語的活用,很有神理;相比之下,「遞茶水、拿東西」則未免死板了。

    再如第二十五回,馬道婆與趙姨娘暗裡商量算計鳳姐寶玉倆,馬道婆後又拿腔作勢不說算計的法子,急的趙姨娘馬上許願要給謝禮。此後庚辰本上寫馬道婆回答說:「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屈,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我?」

    而程高本上這段話被改成了:「要說我不忍你們娘兒兩個受別人的委屈,還猶可;要說謝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

    原來的描寫確是作者費盡心機摹寫出一個賊道婆的聲口。像馬道婆這樣來探謝禮輕重,真真是可畏!它活畫了一個陰險貪婪的賊道婆的形象。而程高本改成了「我可是不想的呀」一句,不僅神韻全失,簡直是枯燥無味極了。

    再有也是庚辰本第二十五回,寶玉被魘魔法弄得已奄奄一息,賈母等悲痛欲絕。這時只有趙姨娘在旁稱願,勸賈忸讓寶玉早些送終,話沒說完,被賈母又啐又罵。一時又有人來回說棺槨也都做好了,於是:「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棺槨?』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

    但在程高本裡,這段描寫卻改成是:「賈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

    妄改後的「如刀刺心」雖也不錯,但因為上文是賈母啐罵趙姨娘,賈母主要是怒;因此細想似是「如火上澆油」更貼。同時,賈母「一疊聲」地「只叫」比妄改後的「問」更有一種氣氛聲勢。「沒個開交」是方言,形容鬧的亂哄哄,也很生動。在整個《紅樓夢》裡,類似這樣的例子真是舉不勝舉。由於篇幅關係,這裡就不一一列舉了。

    以上是僅就文學語言的準確、鮮明和生動等三個方面,舉例說明了《紅樓夢》早期抄本和程高刻本之間的差異。其中誰優誰劣,讀者自不難得出結論。當然,程高刻本的印行自有它的歷史功過,這裡不多贅述;而且程高刻本確也有少數改得比較好的地方,這類例證也同樣可以找到。但這裡的問題是:程高刻本在多數地方是改壞了,改糟了,它損害了曹雪芹原作的語言風格。特別是有不少地方,如果孤立起來看,似乎刻本改得比較簡潔了,但仔細分析推敲一下,便不難體會出改後的文字是缺少了原作的那種「味」。因此,在比較語言優劣的問題上,也存在著一個「誰解其中味」的問題。不過不管怎樣,既然今天世上還流傳了幾部寶貴的早期抄本,我們就理應讓《紅樓夢》盡可能地恢復它本來的面貌,並且讓廣大群眾看到的也是它的原貌。更何況僅僅在語言運用的準確、鮮明和生動等幾個方面,早期抄本確要比程高刻本優越了這許多!筆者相信,通過更深入的對校比較,一定可以找出更多、更具說服力的例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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