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藝術價值

紅樓夢的藝術價值

紅樓夢的藝術價值

紅樓評論

文學是藝術的一種。你無論用什麼主義什麼眼光來研究文學,第一先得知道他是否合乎藝術的條件。如果沒有藝術的價值,不論你寫的內容是道德,是宗教,是哲理,是社會間題,是貴族.是平民,是無產階級,是任何材料,都不能稱之為好的文學。以描寫的資料,從社會性而論,我們固可分貴族,中產,無產三種文學;但一旦成為好的文學,則在藝術上的價位,都是相同的。藝術的王國裡,不容任何雜亂的分子參混,他是絕對的,獨立的,純粹的。倘若你想成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就得為藝術而藝術,除藝術而外,別無目的。現在自命為革命或無產的作家,想藉著文學的力量,來宣傳自己的主張,不錯,文學是有感化的力量;然而能發生感化力的,是有藝術價值的作品,不是寫幾句口號,談幾句理論,就可辦到。歌德寫了《少年維特之煩惱》 ,讀過而自殺的很多;然歌德並非想殺人,而去寫《 少年維特之煩惱》 。可是現在想利用文學的人,把因果倒置了。「為藝術而藝術」.我們認為這是真正藝術家的金科玉律,因為不如是,不能產生真正的藝術品。至於「為人生而藝術」等等的問題,這是批評家的事,作品成熟後,他們可以用各種主義,各種思想來分析認識。藝術就是自然,自然是無偏的,渾圓的。歌德說的「自然的天才,比我的天才還要天才」的意思,就是一切的藝術都由自然而來,並得以自然為目標。愈能握住宇宙的全體,則其作品愈偉大,愈不容易瞭解。如果藝術家的腦裡,一存某種定見,某種理論,則對自然必有取捨,有取捨,則必定偏僻不全。藝術家應當像透明的水晶石一般,吸收了宇宙間無邊無際的光線,而再返射到無邊無際的空間,換言之,就是藝術家的目的,只在嘗味人生,表現人生,不要存一點私心,不要生一點邪念。一切偉大藝術作品的成熟,都是如此,曹雪芹的(紅樓夢》,當然不在例外。此篇的目的,就在解釋曹雪芹的天才及其著作的態度,並且怎樣產生《紅樓夢》 ;《紅樓夢》 的藝術在那裡,與其所以偉大的緣故。我們無法批評,只有解釋,解釋他所以為最偉大的作品,但即令解釋,恐怕也是部分的,因為《紅樓夢》是渾圓的,而我們的知識是零星的。

一  《紅樓夢》 的結構

我們讀《 紅樓夢》 的人,因其結構的周密.與其錯綜的繁雜,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後左右,波浪澎湃;而且前起後擁,大浪伏小浪,小浪變大浪,也不知起於何地,止於何時,使我們興茫茫滄海無邊無際之歎!又好像入海潮正盛時的海水浴一般,每次波浪,都給我帶了一種撫慰與快感;而且此浪未覆.他浪繼起,使我們欲罷不能,非至筋疲力倦不已。有種小說的結構如《董魁紹》,《 西遊記》 ,《水滸傳》 ,《 鏡花緣》 ,其故事系平鋪直敘,無甚曲折,好比是海潮初起的波浪,固然浪的來勢也很凶,給我們的樂趣也很濃;然我們總覺得意味單調,不甚緊張。還有一種如巴爾札克的小說,他描寫一個人物,先從人物所住的街道,鄰居,房舍,然後再到傢俱衣服,飲食,最後才至人物的靈魂,其進展異常遲慢,其結構比較鬆懈,好比是海潮退時的波浪,小浪復小浪,由這些小浪而漸漸地造為大浪,固然也可以給我們相當樂趣;然我們總覺得較為遲緩,較為乏味。《紅樓夢》海浪之所以如是澎湃,如是兇猛,無他,就因為作者想像豐富的緣故。這一點,曹雪芹正與莎士比亞一樣,我們看譚納論莎士比亞道:「莎士比亞的作品,沒一點準備,沒一點安排,沒一點用意,為的是讓人家瞭解。好像一匹最兇猛,最肥的壯馬,他只是跳,並不知怎麼跑。二字之隔,他已跳了很遠;轉瞬之間,又是另一世界的兩端。讀者簡直找不到他結連的過程。因為被這種不可思議的跳躍的迷惑,我們不覺地要興詩人用的是甚麼神秘的法術,而從此種意念轉到那種意念的慨歎!往往我們瞥見過程很遠的兩種意象,我們慢慢一步步走還覺困難,而他一腳就渡過了!莎士比亞是在那裡飛,我們是在這裡爬,因此,造成了一種奇特的風格,突然而來的意象,轉瞬間又被更突然的意象衝破,一種將要描寫完竣的意念,忽被百里之遙的另一種意念佔據.沒一點結構的痕跡。我們步步都有問津之慮。很遠很遠,我們瞧見詩人照著他的足跡,把我們領到一種深淵峻嶺,危險萬狀的所在,他是平心靜氣地在那裡散步,而我們是心驚膽戰地在那裡甸甸。」(譚納:(英國文學史)卷二頁一九O )你瞧,這一段話,是否也在論曹雪芹?

《 紅樓夢》 雖然也照其他小說的慣例,「纂成目錄,分出章回」, 然這些章回也不過為裝訂的便利,並不像我們讀《董魁紹》 、《 戰爭與和平》 一樣,讀了一回以後,好像告一段落,可以心安意足等那一天有工夫或高興的時候再讀;而《紅樓夢》 系一浪接一浪,無間斷,無痕跡,即令回末,不是徐波未盡,就是新浪重起,使我們游泳《 紅樓夢》 海面的人,食無心,睡無意;試問第一次讀此書的人,有幾位是安心靜氣,從頭至尾,一張也不跳,一句也不隔,而詳細讀完呢?哪一位不是先要知道這個故事的大概,而第二三次才可詳細讀呢?固然,中國長篇小說的回次結法,都是如此;然《紅樓夢》 的結構,更較周密,運用更較得法。這一節的用意,就在討論這些浪是怎麼起,怎麼落,大浪怎麼伏小浪,小浪怎麼成大浪的結構法。現在我們拿因張道士給寶玉提親,和寶玉為史湘雲而收藏金麒麟.以激起林黛玉的妒而發生的」玉黛風波和金釧自溺,寶玉藏匿琪官的事,而遭父親苦打的兩段故事作個例。看看這兩個是怎麼起,怎麼落,和他們怎麼連結。故事的始末,及其餘波所及,計六回之長。原來「玉黛風波」在二十九回描寫賈母等赴清虛觀打蘸的故事裡,就隱隱的伏下了。張道士與賈母談話,先談到寶玉的體格,寶玉的寫字,寶玉的做詩,寶玉的像貌,又談到寶玉像他爺爺榮國公的模樣.最後,漸漸地,自然地,張道士呵呵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的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家張口呢。」這也不過是日常的談話,但在這不知不覺中,將來的大風波,現在就種下了一個根。接著張道士又同鳳姐談到巧姐的寄名符,和讓眾道友見識見識寶玉的通靈石.因而慢慢地寫到金麒麟。眾道友因為見了寶玉的玉.遂以個人行道之物,作為報答之禮。「寶玉坐在賈母旁邊,翻弄尋撥這些東西,不意發現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賈母便仲手拿起來笑道:『這一個東西,好像是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的。』寶釵說是史湘雲有一個。並且探春又贊寶釵處處留心.這一句話,激起了林黛玉的妒道:『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是留心呢!' 林黛玉本來最妒人家有這些東西,加以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這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忽心裡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是史湘雲有了,他就留著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喊人。只見眾人都倒不理會,惟有林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讚歎之意。寶玉不覺心裡沒意思起來,又掏出來,向著黛玉訕笑道:『這個東西倒好玩,我替你留著,到家穿上你帶。』黛玉將頭一扭道:『我不稀罕!』寶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少不得就拿著。』說著又揣了起來。」我們現在沒工夫來欣賞曹雪芹描寫人生的手腕,和他對於心理瞭解的深刻;但我們只覺得他的聯想敏捷,意象豐富,只這一小段,你瞧轉了多少灣。然而,這都是小的波浪,也不過為大波浪的準備。如果你們注意一下海水怎樣地在那裡漲潮.那末,你們就知道了曹雪芹怎樣地在那裡演進他的故事。海潮每漲一次,必定有許多小浪在那裡摧動著!可是海潮退了以後,必定力量分散,而化為無數的小浪。如是起伏相繼,而成了一部無邊無際,無線索可尋的《紅樓夢》。這一次的「玉黛風波」,就由「提親」和「金麒麟」兩浪推擁而成的。風波,就發生在打醛後的第二天.寶玉因為張道士給自己提親,心裡不自在,回家來生氣,口口聲聲說:永遠不願再見張道士;林黛玉又中了暑,所以第二天他二位都沒有再去打礁,於是風波出來了:「且說寶玉因見林眾玉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鍛得吃,不時來間。黛玉又怕他有個好歹,因說道:』你只管聽你的戲去,在家裡作什麼?』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事,心中不大受用,今聽見林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思道:『別人不知我的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煩惱,加了百倍。若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黛玉說了這話,倒又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沉下瞼來說道:『我白認得了你!罷了!罷了!』林黛王聽說,便冷笑了兩聲道.『白認得了我!那裡像人家有什麼配得上的呢!' 」你瞧,故事就是這樣起一直繼續了十一頁。小浪之成為大浪,成得多麼自然,沒一點痕跡,倘若我們要不細心去找,簡直不知道這一個從那裡起,那一個從那裡止。

我們現在再談到寶玉挨打一事。寶玉之所以被父親苦打,系金訓兒的自溺和琪官失蹤的事。寶玉和林黛玉剛剛和好,不意又因出言不慎,譏笑寶釵,反被寶釵當大眾諷刺自己一頓,心中無趣,沒精打彩.出來散步。現在又當盛暑之際,午飯剛過,各處主僕人等,都因日長神倦,休息午覺,所以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聲,由賈母的房裡出來到鳳姐那裡,又由鳳姐的院落到王夫人房內,見王夫人在涼榻上睡著,金釗兒在旁邊捶腿,於是就與金釧兒調笑。不幸金釧兒說錯了話,『叫王夫人照臉打了一個嘴巴,並讓她母親來把她帶去。作者至此,並不再寫金釧兒的結果;續寫的是寶玉從王夫人房裡出來,遇見一位女子在樹陰下畫字;繼而腳踢襲人;繼而與晴雯生氣和撕扇子;甚而作者把寶玉丟開,突然寫到史湘雲,又從史湘雲重返到寶玉。一填,寶玉正和史湘雲談話.忽報父親的話,賈雨村要見,心中不樂;路上又遇見林黛玉.敘說了一段私情。以上各段,每一段都是一種意象,都是一種生活,都是一種波浪,一波未平,他波又起.到這裡已經隔了三十六頁,我們幾乎把金釧被逐忘了的時候,忽聽金釧投井死了。寶玉聽到這個消息,「心中早已五內摧傷,茫茫不知何往,背著手,低著頭,一面感歎一面慢慢的信步來至廳上」;誰料又遇見他的父親。故事至此,陡然緊張起來。賈政見寶玉這樣垂頭喪氣,藏藏蒸蒸的神色,本就生氣;忽然忠順府長府官又向他討寶玉藏匿的琪官,又加了一層氣;最後,又聽到金釧兒之死,是寶玉治的;三浪齊來,釀成寶玉吃苦的大波濤。在前章伏下的種子,到這裡才正式開放了。請你在海濱注意一下,漲潮時海潮的進展,是不是這樣。

論者總以《 紅樓夢》 與《戰爭與和平》 相比;不錯,這兩部小說相同之點很多,但以結構而論,前者選過於後者。《戰爭與和平》 裡每一回故事,自有起落,好像是百數十篇前後相關的短篇小說,集合而成,如果選文的人,很容易選一篇自有起訖的文章;至於《 紅樓夢》則不然,如果選了一段精彩的文字,往往令人莫名其妙,因為他的起.已在前數回中伏下,他的落,到後數回中還有餘波。譚納論巴爾札克的《人間喜劇》,以為他之所以真正偉大,因作者有系統。每部小說,都是彼此有關的,提到一個人物.就聯想到其他的人物。五六十種的作品.雖是單獨的,而實際是一部整個的著作。簡單的小說或戲劇.僅僅能描寫宇宙的一部。而且往往誤解了宇宙,至於《人間喜劇》,他包括了全體。的確,《 紅樓夢》之所以偉大,也因為他描寫了整個的宇宙。但譚納又比喻說,巴爾扎克好像是馬戲班裡的御者,手裡駕著五十匹又肥壯,又可怕的馬,各行其道,一點也不減少這些馬的兇猛。不錯,巴爾扎克的確有這力量;但我們仔細看看,就知他駕駛這些馬的態度,並非是自然的,從容的。他用了半生的精力,而且使得渾身出汗.耳不敢旁聽,目不敢旁視,全力都注意到這些馬上。可是我們看著曹雪芹,他不像巴爾札克用盡精力,去駕御這五十匹馬,讓人家喝彩。他對他的人物一點顯不出故意駕御的神色,好像海洋對於波濤一樣,任其澎湃氾濫,一點也不約束,一點也不領導,然而個個波浪,沒不是連結的,個個波浪,沒不是相關的。古人用「百馬奔騰」四個字,來形容海面的兇猛與不平,《紅樓夢》 的海面,卻也是同樣的景況。我們再看看《 水滸傳》 ,其重要與生動的人物,就有一百零八個;然而描寫人物的方法是漸次的,敘了這個,再敘那個,固然作者的觀察力很強,創造力很富;但我們總覺得結構的鬆懈。《金瓶梅》 差不多與《紅樓夢》 有同樣的本數,而且敘述的也系家庭的瑣事,並涉及了中國社會的各方面;然他總以西門慶或潘金蓮為敘事的綱領,所以結構簡單。《紅樓夢》固以賈寶玉為主人翁,但戚事不一定全以他為中樞,時而林憊玉.時而薛寶釵,時而王熙風,時而賈雨村,時而賈政,時而薛蟠;並且正敘薛寶釵時,忽然聯到史湘雲,剛提到史湘雲,反又返到寶玉.再由寶玉又聯荃賈母,所以覺得頭緒萬端,交綜錯雜,然均以寶玉為證。以結構而論,沒有與《紅樓夢》可比的。

前邊我說過《紅樓夢》 完全像茫茫滄海一樣,這些波浪也不知起於何處,止於何地;不過,如果想分幾個大的段落.固然很難,但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大概可分為六段。第一,從甄士隱的故事起,直至賈寶玉夢幻仙子,此為《紅樓夢》的楔子,這裡介紹了主要入物;第二,從劉老老一進榮國府,到寶玉等搬入大觀園,到這一段才正式描寫人物,此書的趣味。由此開始;第三,自寶玉讀了古今傳奇,知道了男女的愛情至賈府過新年,這是大觀園最盛的時代;第四,自王熙鳳過勞致病,榮府失主,直至檢抄大觀園.這裡以榮府的家庭細事為中心,而以寶玉為證;第五,從薛寶釵搬出大觀園,至林黛玉死亡,為賈府日漸衰敗的時期;最後,從林黛玉死至結尾,這裡都系結束的描寫。

二《 紅樓夢》 的風格

這裡所謂《紅樓夢》的風格,系指曹雪芹的八十回言。我們無法在作者的生平上,考證他對「北京話」的特別研究,但以《紅樓夢》 的文字而論,「北京話」給他一種不滅的光榮,然「北京話」也因他而永傳不朽了。《 紅樓夢》裡的人物,從上至下,沒有不是能言善語,而且三番五次提王熙鳳的嘴,林黛玉的嘴,晴雯的嘴,興兒的嘴,這裡「嘴」的意思,作能言解釋。作者又於二十七回裡,特地讓鳳姐借小紅作題.去吩咐平兒幾件事,小紅回來答道;「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小紅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間這裡奶奶好,原來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間奶奶好,還要問這裡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日有人去,就順便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話未說完,李氏道;「噯呀呀!這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就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於是又稱讚小紅一頓。我們由這一段對話裡,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曹雪芹想賣弄他的言談。我們不敢就斷定曹雪芹善於言談,然他是異常地注意言談,這話是沒有錯的。本來表現社會的文字,原以社會的環境為轉移,有某種的環境,就得用某種的文字,如果你想表現中國大家庭的瑣事細聞,心理動作,你就得用中國家庭通用的言語。不然,你就表現不出他們的微妙。試問用《聊齋誌異》體的簡潔的,工整的風格,能否表現出這樣委婉曲折的言談?以前的古文.只可表現些普通的思想,單純的事實。正如巴爾札克一樣,他要表現法國十九世紀複雜的事實,性格,人物,思想,建築,裝飾,發明,機械,以及一切社會上的現象.他就不得不另創一種特殊的文字.這裡包括了科學上.工程師,專門家的術語,流氓,苦力,工人的隱語,和一般中產階級的言談應酬。因為這個環境是混雜的,於是,就產生混雜的風格。

但是以語言寫長篇小說的,井不始於《 紅樓夢》 ,《 三國誌演義》以半文半言的文字已開其端,不過不能以白話論。到施耐庵的《水滸傳》,才正式全體用語體文。然還不免參加幾個文言字在內,並且處處覺到文字的造作,生澀。到了《金瓶梅》 語體文的確進步多了,處處要照著自然的語言來寫;可借未把語言美術化。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不論在修辭,或言談的情調,都較前二部為精彩,然語體文還沒運用到活潑的地步。一直到曹雪芹的《紅樓夢》 ,中國文字的這條新路,才算告成。我們人生的各種思想,各種情態,沒不是用語言來表現的。語言,是表現我們的思想與情感最直接的東西。我們每發一句言辭,除表現我們的思想外,還有我們的姿態與聲調。喜有喜的表情與語法,怒有怒的表情與語法,惡有惡的表情與語法.愛有愛的表情與語法,總之,因思想的不同,表情與聲調也隨之而異。不但如此,而且因人之年歲,性別,職業,個性之不同,表情與聲調也發生變化。這些表情與聲調,固然為言談時的附屬品,然為每句言辭所固有的;換言之,就是只要你的言語的性質改變,這些表現與聲調沒有不變的道理。因此書到紙上的時候,只看這句話,他的表情與聲調,我們可以在無形之中瞧到。所以言語,是表現思想最活潑,最豐富,最真切的東西。然而,這非有最靈敏的感覺,最細微之耳力才能覺到的。《紅樓夢》語體文之所以特殊成功,就因為曹雪芹善感的緣故。如果你想叫你的風格有熱力,有變化,那末,只有向自然的語言裡去找。一切偉大的風格,沒不是這樣成熟的。我們看賽爾望蒂,「他要求根追源,他雖知道書籍,但更喜歡聽人言談。他要向各種職業的民眾,鄉愚,工人,甚而至子扒手去尋求文字.因為他們是文字風味的保守者。田獵,劍術,遊戲,旅行,烹飪,給他供獻些特別的景色;這裡,他借助了棋子字彙的意象,那裡,訴訟文字的公式。他以熱烈的與豐富的,來代替普通的與貧窮的表現。」(俄熱扎的《董魁紹研究》 ,頁二八O )《 紅樓夢》的風格,沒一點潤飾,沒一點纖巧,並且也不用比擬,也不加辭藻,老老實實,樸樸素素,用最直接的文字,表現實物最主要的性質。現在我們再回頭看看《水滸傳》,《儒林外史》 ,《 鏡花緣》, 《兒女英雄傳》 ,《西遊記》 ,以及一切用語體文的小說,就知道他們的語體文,是作者的語體,而非我們人類的言語。

好的風格,就是使人喜歡聽,喜歡讀的一種技術。然好的風格,我們又可分為二類:一是美的風格,二是詩的風格。美的風格,如音調的鏗鏘,對偶的工整,字句的簡潔.辭藻的華麗,這些,我們從外表可以看到的。詩的風格,從外表不易看到,他示給我們的除思想外,是一種不可言喻的意象。大概言之,詩與美,並非是一種東西;美的存在大部由於形式;而詩的存在,大部由於形式所表現的或引起的意象,只可領悟而不可捉摸(居友:《社會學觀的藝術論》,二九七頁)。我們讀《阿房宮賦》 的時候,可以高聲朗誦,搖頭擺尾,津津然樂趣橫生;然而他的美全是一種形式的美,他敘的雖是宮殿,但在我們腦裡,並不能給我們一種偉大宮殿的反影。正同人造眼與真的眼的區別一樣,一個有反射,一個無反射。《紅樓夢》 的風格,就是發生反影的詩的風格。美的風格.修辭學家有法分析,我們可以模擬;詩的風格,不但我們無法模擬,修辭學家也無用武之地,換言之,就是一種是技巧的,一種是天才的。《金瓶梅》是照著自然語言寫的,於是就顯出一點詩的風格。我們看潘金蓮的話:「怪奴才,可可兒的來.想起一件事來,我要說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來與他瞧。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幹的好繭兒。來旺媳婦子的一隻臭蹄子,寶上珠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裡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甚麼罕稀物件,也不當家化了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又指著秋菊罵道:「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幾下。」吩咐春梅「趁早與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說道:「賞與你穿了罷。」那秋菊拾著鞋兒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那婦人罵道:「賊奴才,還叫什麼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耽的貨!」秋菊拿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回來,吩咐「取刀來.等我把淫婦鞋作幾截子,掠到茅廁裡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偏砍個樣兒你瞧。」你們看,在潘金蓮的言辭背後,隱隱約約我們礁到她言談時的態度,聲調,表情;但並非是一幅很顯白的圖畫,因為作者運用語言的技術,還不十分熟習的緣故。

我們從《 水滸傳》, 《金瓶梅》,《儒林外史》三種語體文與《紅樓夢》比較之下,就知道《紅樓夢》 的文字,更較成功,其所以成功的原因,就因為作者確實地向自然的語言裡下工夫,結果,賈母有賈母的話,王熙鳳有王熙鳳的話,林黛玉有林黛玉的話,薛寶釵有薛寶釵的話,劉老老有劉老老的話;總之,因個人的性格不同,於是言談的腔調也同時而異。我們知道史湘雲是《紅樓夢》裡最天真,最爛漫,最可愛的一位姑娘,她一天往賈府去給鴛鴦等四位丫頭帶了四個絳紋戒指,林黛玉笑她糊塗:「前日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來,你就把他們的也帶了來,豈不省事?」湘雲答道:「你才糊塗呢!我把這埋說出來,大家評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人,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們的了;若帶他們的這東西、須得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若糊塗些,丫頭的名字他也記不得,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糊塗了。若是打發個女人來還罷了;偏前日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麼說丫頭們的名字呢?還是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麼清白?」讀了這一段後,史湘雲的態度、史湘雲的聲調,史湘雲的表情,是不是明明白白地給我們一個很深的印象?曹雪芹風格的偉大就在這裡:僅僅幾句話,不但表現了他的人物的思想,而且表現了人物的形聲色三種特性。

曹雪芹與賽爾望蒂一樣,他們的人物也不知從哪裡找到那麼多的俗話的成語,個人有個人的引證法,而且個人有個人引證的妙處。劉老老向風姐告難,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艱難的;但俗語道:『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些。』憑他怎麼,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呢!」一個小么兒請柳家的偷幾個杏兒賞他吃,柳氏啐道;「發了昏的全今年還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媽媽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建雞是的,還動他的果子!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麼不和他們要去,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問老鴿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 "

鳳姐因賈璉偷娶了尤二姐,她在寧府哭鬧之後,提到張華告狀和拿錢去墊補的話道:「……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偏兒的打嘴,半空裡又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狀,我聽見了,嚇的兩夜沒合眼兒、又不敢聲張,只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打聽了兩日,誰知是個無賴的花子。小子們說;『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凍死俄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住,縱然死了,死的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麼怨的他告呢?這事原是二爺做的太急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拼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麼事作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沒個人商量,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叫人拿住刀靶兒,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巴上長瘡,多少膿血兒!』」 , 賈瑞想走風姐的路,平兒罵道:「癲蝦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帳東西!」紫鵑勸黛玉早打主意,趕緊與寶玉定了婚道;「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還有「天下老鴿一般黑」, 「一個巴掌拍不響」, 「蒼蠅不抱沒縫兒的雞蛋」, 「玫瑰花兒可愛,刺多扎手」,總共不下百數十個.然沒一個不是引用切如其當。這點,給曹雪芹的風格上,加了一種莫大的生色。曹雪芹不但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而且是中國唯一無二的語體散文家。他的文字是從日常語言中產生的;然較日常的語言還要自然,還要流暢,換言之,就是他把語言美化了。即令最下等的話,一到曹雪芹的筆下,就失去了其卑賤性,而成為一種美感的醜語。薛蟠一天在馮紫英家裡飲酒作濤,輪到他的時候,你看他道:" 『我可要說了。女兒悲- 』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兒一般.便說道;『女兒悲- 』又咳嗽了兩聲,方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做忘八,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忙說道:『你說的是,快說底下的罷。』薛蟠瞪了瞪眼,又說道:『女兒愁- ' 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繡房鑽出個大馬猴。』眾人哈哈笑道:『該罪!該罪!先還可恕,這句更不通!』說著,便要斟酒。……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墉起。』眾入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女兒樂,一根𣬠𣬶往裡戳。』眾人聽了,都回頭說道:『該死!" ,你瞧,多麼粗野的話,但是你讀了以後,感覺他是粗野呢?還是感覺可笑?總之,曹雪芹給我們的文字開闢了一種新的道路,並且給我們一種新的教訓:就是要改良文字,豐富文字,要得往日常的語言裡去找,唯有這些現在正活著的語言,才能表現正活著的生活,語言之能否成為美麗的文字,這在作者的天才,而不在語言的本身。《紅樓夢》 在藝術上,是中國一部不朽的珍品;在文字仁,是中國將來文字的模範;和但丁的《神曲》 ,在現代意大利的文學史上,有同樣的價值。

三《紅樓夢》人物的描寫

我們喜歡一種花或一種果品的人,不應當只在欣賞這朵花的美麗或這樣果品的滋味;應當進一層考究這樣花果的根源,從怎樣的土質,怎樣的雨量,怎樣的培養,才由種子而生根,由根而生干,由干而生枝,山枝而開花結果。我們知道了他的根源,花果的成熟,也就自然地撩然了。

曹雪芹的靈魂,好像是一種最精緻的試音器,只要空中有稍微的波動,在他的靈魂上,就起了感應。人們說曹雪芹就是賈寶玉,一點也不錯,《紅樓夢》 裡的人物,哪一位有賈寶玉那樣地善感?善感,不只是曹雪芹是這樣,一切的藝術家都是如此。譚納說的妙:「考察一下與你同時代相識的偉大藝術家,接近他們,親熱他們,看看他們怎麼思索.你就知道了『善感』這個字的力量。一瞬間的工夫,他們就可以站到一些事物本身的地位;人類,禽獸,植物,花果,風景,不論這物件是死的活的,他們可以感受一種肉眼瞧不到的力量和傾向.因此,他們的靈魂,因無窮的增加,無限的變換,成為宇宙的一種縮圖。此其所以他們的生命力較人強烈的緣故:他們無需學習.他們是猜度。他們僅僅照著一個甲霄,一種裝飾,幾樣陳設,就可以深入到中古世紀,較三位學者所知道的還要真切。他們用一種有羽翼的推想- 興會,於是自然地,真切地去再造,如同創造。」(譚納《 英國文學史》 卷二,頁一七九)善感,為一切藝術家的第一要素,法國最善描寫軍營生活的顧爾特林,也不過在軍隊住了十多天;海外作家的綠蒂,也不過是海外的遊歷者而已。鞏都爾富的《歌德》 ,誠為研究歌德的著作中一部最重要的作品;但我們最不敢同意的,就是他說藝術家美的鑒賞力是先天的。他以歌德為例,說是當歌德三歲的時候,就不喜歡同丑像的孩子們玩。一天在一個會場裡,忽然啼哭道:「趕快讓這黑髮棕臉的孩子走開,我簡直不敢見他!」並且又舉例說、體格殘缺的人,能使歌德嘔吐,畫紙上一點髒跡.能使歌德發昏。這些故事,我們認為是歌德善感的明證。就是他的感覺力最強,而神經又過敏,別人不覺而他覺到了,別人可以忍受而他忍受不了.並非是先天的美的鑒賞。如果要說美的鑒賞力是先天的,那末,宇宙萬物的本身上一定有些是美,而有些是不美。有美的眼睛的人,才能看到,沒美的眼睛的就看不到。如是而論,藝術品決不會這麼多,範圍也不會這麼廣。如果你以為古典主義的眼晴是美的,那末,只有向貴族社會去找材料;除此而外,都是醜惡;反之,如果你以為自然主義的眼睛是美的,那末.除中產與無產階級而外,無美之可言。然而怎麼各種主義都有各種主義的美呢?是的,我們不能說真正的偉大藝術家與我們用同樣的方法,去感受對象,更不能說,藝術家之所以成為藝術家者,是他們把自己所感覺的加些風流故事,而再加一種表現的能力就可辦到。不過,方法盡可不同,而對像還系同樣的對象,但是他們的感覺力強烈,所以他看到的事物,是事物的內心,是事物的靈魂。比如《紅樓夢》裡趙姨娘與芳官鬥毆一事,在我們看來,僅僅是一位無知無識的姨娘與一位唱戲的小女孩兒吵鬧而已.但曹雪芹看的,是他們二位的靈魂,是他們二位的心理狀態。由此,就可知道善感為美的唯一基礎。所以我們鑒賞一位藝術家的高下,只有以感覺力強弱為標準;換言之,就是他所表現的愈是靈魂多而事實少的,則其感覺力最強,而在藝術家的地位也愈高。我們知道曹雪芹的祖先,幾位都是作大官,而且中國又系大家庭,我們雖不敢相信《紅樓夢》 說的賈府從上至下三百餘口大家庭就是曹雪芹的,但以中國的習慣而論,他家既系這樣的富貴,所以窮的富的,老的少的,以及各種性格的親戚朋友,清客相公,姨娘奴隸,決定不在少數。他終日和他們應酬來往,談笑玩鬧,耳所聞的是他們,目所見的是他們,使自己喜怒哀樂愛惡欲的,也是他們,於是他們的飲食,他們的居處,他們的裝飾,他們的言談,他們的行為,他們的態度,他們的經濟,他們的教育,他們的娛樂.他們的禮貌,他們的習慣,他們的信仰,他們的喜好,他們的僧惡,以及他們最微細,最瑣碎的情節,從頭至踵,由內到外,莫不瞭然於衷。如果曹雪芹繼續著這種生活,或者覺不出什麼;幸而,他後來窮了,窮到「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這在曹雪芹的本身,或者是一種苦痛,於是他「燕市狂歌悲遇合」,然正因這種苦痛,使他「秦淮殘夢憶繁華」,一種宇宙縮寫的《紅樓夢》才由此產生。正同普魯斯蒂一樣,如果他永久繼續著他少年時代繁華的,奢侈的生活,很可能的他永遠找不到他「失去的時光」。因此,曹雪芹藝術的成功,就在這一點:他之所以寫,因為不能不寫,如同莎士比亞似的,著作的目的,一點也不是要證明什麼.解釋什麼,而系自然地,從容的,一幕一幕的意象,一幅一幅的繪畫,不斷地而去抄寫實在。我們再把曹雪芹.莎士比亞的作品與巴爾札克,福羅貝爾,托爾斯泰的比較一下,就知前者的目的不在著作,而系自然的流露;後者系先要著作而後去經驗人生,觀察人生,好像借努力的力量,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曹雪芹,莎士比亞並沒學習時期,而巴爾札克,福羅貝爾,托爾斯泰,就連賽爾望蒂也在內,還得有多年的預備,多年的練習,才到真正的傑作。

每種社會似乎都有一個中心的組織,而這個組織,可以說是集中了此種社會的各種精神。例如法國十七世紀的「沙龍」,他聚集了那時代的種種重要人物,如果一位作者能抓住而且表現了他的精神,那末,他就捉住了這一個時代的精神。「沙龍」的代表作家為拉辛。倘若你熟習了「沙龍」的風俗與精神,那你就可以瞭解拉辛的作品。法國十九世紀,有「結社」的組織,而「結社」裡收集了各種職業,各種心理的人物。巴爾札克是「結社」的代表作家。中國社會的巾心組織,從上古直至今日,是「大家庭」。家庭愈大,則成分愈複雜,則與接觸的親戚朋友也愈多,於是這個家庭所代表的社會方面也愈廣泛。即以《紅樓夢》的賈府來講,除他們的自家人外,我們認識了林黛玉,薛寶釵,薛蟠,史湘雲,尤三姐,賈雨村,劉老老等等的重要人物。因此,賈府所代表社會的方面,以家庭的體系論,則有祖母,兒子,兒媳,孫子,孫媳,伯叔,嬸嫂,兄弟,姊妹,姨媽,姨娘,表姑,表弟;以職業論,則有官僚,軍人,吏卒.教士,尼姑,道婆,巫十,教師,學生,農夫,商人,田主,佃戶,戲子.樂師,帳房,管家,醫生,流氓,賊盜,婦妓,歌女與放債者;以貴賤而論,則上自皇妃,王族.公爵,侯妃,侍郎,縣長,下至奴婢,丫頭;以貧富論,則富自百萬,貧至分毫。因地位的不同,貴賤的區分,貧富的差異,心理也隨之而異。中國的整個社會差不多都表現在這裡了。我們看《三國演義》 ,固然是中國的一部傑作,然他所表現的,多系政治,軍事.兵家而少及於社會。《水滸傳》的人物雖有百數十位,而且個個都是生動活潑,但偏於政治,匪徒,英雄,好漢,而少涉於人情。《兒女英雄傳》 更偏於兒女私情和好義尚俠。《 鏡花緣》 則又偏於奇聞異事。《西遊記》 則為神怪誌異。《金瓶梅》 雖與《 紅樓夢》 一樣.描寫的為家庭瑣事,然一則人物簡單,而且他所注意的,又為婦女間妒忌,淫邪。所以我們說,中國整個文化的精神,都集於曹家,而曹家的靈魂,又集於曹雪芹一人;因此,由曹雪芹一人,可以看出中華民族整個的靈魂。如果要說,但丁是意大利精神的代表,莎士比亞是英格蘭的代表,賽爾望蒂是西班牙的代表,歌德是德意志的代表,那末,曹雪芹就是中國靈魂的具體化。

曹雪芹描寫人物的目的,就在給人物一種個性,既不譽彼而貶此,也不抑此而揚彼。因為內心的不同,形之於外,即令最細徽的室內陳設,也因之而異。你瞧探春的住宅:「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筒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云:『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植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馨,旁邊掛著小褪。」這種陳設,多麼大方,多麼雅秀,這不是探春是誰?我們知道薛寶釵是不喜歡花兒粉兒的,一味貞靜樸素,所以他的住室的陳設是「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慢,裊褥也十分樸素。」不但陳設;因心理的殊異,於是體格也因之差別:我們知道林黛玉是多愁善感,且常生病,所以弱不勝衣;薛寶釵是溫柔敦厚,心底誠實.所以肌肉豐滿。反之,從一個人的外貌,往往也可知道一個人的內心。賈雨村生的「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他雖穿的衣服襤褸,然甄士隱的丫鬟也預知他「必非久困之人」。曹雪芹不但是一位心理學家,而且是一位生理和相術家。總之,他真認清楚了他的人物。然所以描寫李媽媽的可厭,趙姨娘的無識,夏金桂的凶潑,晴雯的尖刻,賈政的固執,賈環的下賤,賈赦的尷尬,薛蟠的任性,迎春的儒弱,妙玉的孤高,並非讓你們卑視這些人.以這些人為戒;他所以描寫史湘雲的天真,賈母的慈愛,薛寶釵的貞靜,林黛玉的多情,王熙風的才幹.探春的敏慧,襲人的忠誠,李紈的賢淑,賈蘭的好學,也並非讓你們讚揚這些人,以這些人為模範。他只是平心靜氣地,以客觀的態度,給每個人物一種個性,僅此而己。並且因為曹雪芹善感的緣故,最易捉住一個人物的靈魂,所以《紅樓夢》 裡許多幾段或幾句話,就創造了一位不朽的人物。

現在我們再講一講曹雪芹關於風景的描寫。中國人喜歡自然,欣賞自然,並且願與白然同化,這種傾向,在園藝上表現得最清楚。我們看看歐洲的各大公園,哪一個不是「露天的沙龍」,全系人造,全系做作,沒一點自然的景味。中國則不然,處處要模仿自然。我們知道曹雪芹的家裡有一個大花園,而自己又能文善畫,所以他在《紅樓夢》 裡描寫的大觀園,真可謂中國園藝的代表。曹雪芹對於自然的欣賞,在他借賈寶玉的口吻,批評大觀園添設的田莊和假山一段,可以概見一般。寶玉道:」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遠無鄰村,近不附廓;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過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還有,名勝題名,也是中國園藝的一種特色,只幾個字,把一處全盤的景色都道盡了。大觀園裡田莊的景致是「轉過山限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愉模拓,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自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類;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故題為「杏簾在望」。只此四字,不但景色全包,而且詩意橫生。

一切的藝術作品,愈能使讀者忘記了其人造性,則其作品愈成熟。前八十回的《紅樓夢》之所以稱為不朽的傑作者,就在此。後四十回續的,雖不能算太差,但其感情往往顯出虛假,其文字往往顯出生澀,所以不能給我們一種深刻的,生動的印象。如百零九回裡描寫「候芳魂五兒承錯愛」一段,他們的言辭固然惡劣,即寶玉和五兒的舉動與情感,都有點做作的意味。要續《紅樓夢》,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得有曹雪芹那樣的善感,那樣的環境,那陽對於北京話的注意,那樣豐富的想像,那樣熱烈的情感,那樣冷靜的態度,那樣的思想,以及一切曹雪芹的特質.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由此看來,我們實在也不能不佩眼高鶚的手腕,續文雖然是差,然較其他十數種的,真不可同日而語。此其所以獨他的一部遺傳後世的緣故。林黛玉的病,賈寶玉的失玉和出家,襲人改嫁等回,都各有其精彩之處。前八十回沒一處不是傑作,沒一段不是藝術;而後四十回是部分的,片段的。然而,高鶚因曹雪芹而不朽,曹雪芹也因高鸚而完成了自己未竟的傑作。

四《紅樓夢》情感的表現

藝術作品之所以稱為藝術的,因為他所引起我們的是意象,是情感,而非意念。一件藝術作品愈少引起我們的意念,則其在藝術上的價值也愈大。我們讀《戰爭與和平》的人,總覺末一卷之不如前三卷者,就由於他所引起我們的是意念,而非意象與情感。後部《浮士德》 之所以時起爭論的,也由於此。一部《紅樓夢》 從頭至尾,每句言辭引起我們的都係一種意象或情感,絕無意念;即令是作者思想的表現,然也使我們不覺其為意念,而係一種意象。寶玉被賈政苦打後,賈母命人告訴賈政,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不許再叫寶玉.「那寶玉素日本就徽與士大夫諸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來等事,今口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中晨昏定省,一發都隨他的便了;整日只在園中遊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閒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了,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蠢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是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一關,寶玉與襲人談話,不覺由春風秋月談到女兒,又由女兒談到女兒死的上頭,寶玉笑道:「入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兩死是大丈夫的死節,便只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置國於何地?……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斷斷不把萬幾重任與他了。- 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巨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賈寶玉的這兩段話,就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張;然我們讀了這兩段後,還是覺得他是像傳教徒的說教一般?或是這是賈寶玉的天性,不但覺不出是曹雪芹在那裡講話,而且由這兩段話,更給我們一種意象,叫我們更深一層地認識了賈寶玉呢!

現在我們再引一段曹雪芹借薛寶釵的口吻,來發表自己對於詩的主張。一次.史湘雲要作詩社的東道.「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院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以為她說的都不妥當,於是給她計劃了許許多多,最後談到擬題作詩,寶釵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好詩,終是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亦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這話與上文結的多麼自然,出口多麼流暢,我們只覺得是薛寶釵個性的流露;如果你不細加研究,你知道這是曹雪芹在那裡論詩麼?現在,我們最好拿譚納講莎士比亞的來解釋曹雪芹。「每句言辭.所指示的不是意念,而引起我們的是意象;每句言辭.都是極確切,極到家的種種動作的模擬;每句言辭,都不是瑣碎的和片段的思想的定義和表現。此其所以莎士比亞是奇特的,偉大的.難以瞭解的.並且在同時代和古往今來的詩人裡,以不守語言的規則而論,他是最放肆的,以創造靈魂而論,他是最豐富的,以一般的邏輯和古典的理智而論,他是最不相近的,以引起我們一種宇宙的幻象和描寫一個生動人物而論,他是最有天才的。」(譚納:《英國文學史》卷二,頁一九三)倘若譚納這話是不錯的,那末,曹雪芹也可以受同樣的榮譽。

曹雪芹關於情感的表現.和他描寫人物一樣.也是極端自然主義者的態度。我們讀一讀寶玉被打一段看,他能使我們為賈政,為賈母而怒;為寶玉而流淚;為王夫人,為林黛玉,為襲人,為薛寶釵而悲。為賈政而怒的,因為寶玉太有點兒胡鬧,內則淫逼母婢,外則流蕩優伶,不但荒廢學業.而且敗壞家聲。為賈母而怒的,自己一個最寶貴的孫子,打得活去死來,氣竭聲嘶,體無完膚。你瞧,同時怒,我們既為賈政表同情,寶玉實在該打;然又為賈母表同情,自己所愛的孫子被人苦打。我們如果遇到兩位都不相識的在那裡牛爭,我們總是無意地要偏向一方;而曹雪芹是站到二者同等的地位,不偏不倚,他既不讓我們恨賈政,又不讓我們親賈母,他只是表現而已。我們又為寶玉而流淚者,囚為他親身受了這種的苦痛。為王夫人而悲的,自己現在五十多歲的人了,只剩這一個獨子孤種;如果珠兒在世,就死一百個也不可借,現在只這一個孽障.若果有個好歹,將來如何是好!為薛寶釵林黛玉而悲的,自己姊妹們,向來情投意合,而今忽遭此打,心裡如何過得去!襲人更不用說,自然是一肚子委曲、又見「我的娘!怎麼下這樣的毒手!」你是不是要同情襲人呢?總之,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所以悲,於是令我們也不能不發生同情的悲。更妙的是在寶玉正在危急之秋.恨不得一位人來往內裡報個信,偏偏的來一位耳聾的老婆,把「要緊」二字聽為「跳井」,又令我們可笑。只這一段故事,內裡表現了怒喜悲苦四種情感,而且彼此一點也不相混。以自然主義的態度去表現意象,似乎還較容易,因為只要你冷靜地去觀察,冷靜地去描寫就可以辦到。而情感這東西根本是熱烈的,瞬間的,如閃電一般,異常難以捉摸,能在同一故事裡表現數種情感而各自獨立,我們真不能不稱曹雪芹為神手了。

我們往馬戲班或雜耍場去的人,往往見到一種玩手球戲的,球在他的手裡,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時而球停於頭,時而球立於腳,他的身上沒一處不可以停球,高低上下,莫不旋轉自如,好像球是為他一人預備的,因為他真正握住了球的中心點。曹雪芹對於中國的文字,恰恰就有這種本領。他要喜,文字也喜,他要怒。文字也怒,他有多少情感,文字也就有多少情感,在我們十里是此的文子,一到他手,就生龍活虎,變化無窮。曹雪芹之所以偉大,不只由於善感,不只由於環境,不只由於善察;而也不只由於善為運用表現內心的文字。所以一部完善的作品,是內容與形式雙具的,缺一,不能謂之真正的傑作。《紅樓夢》全具了這兩種條件。曹雪芹富於情感,所以他的文字也富於情感。現在再舉一段芳官以茉莉粉代薔薇硝給了賈環,而引起趙姨娘的忌怒,作個例證。賈環從芳官手裡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被彩雲認為是粉而不是硝,「趙姨娘聽見這話,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麼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會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會子撞屍的撞屍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場兒,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報仇!莫不成兩個月之後,還找出這個渣兒來問你不成?就問你,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衝撞他署了;難道他房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賈環聽了,便低了頭。彩雲忙說:『這又是何苦來?不管怎樣,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你也別管,橫豎與你無干。趁著抓住了理,罵那些浪婚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卜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毛丫頭的氣!平日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徽摔我!這會兒被那起毛患子耍弄,倒就罷了!你明日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你沒有什麼本事,我也替你恨!』賈環聽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說道:『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鬧,他們徜或往學裡告去,我握了打,你敢自不疼的?遭遭調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握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話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再怕了,這屋裡越發有得活了!』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飛也似的往園中去了。」現在我們再看她到了怡紅院的神情。「芳官正與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了,忙都起身讓坐,問:『姨奶奶有什麼事,這等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便將粉照芳官臉上摔來,手指著芳官,罵道:『小娼婦養的!你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了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裡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玉要給東西,你攔在裡頭,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這個哄他,你只當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那裡有你小看他的!" ,我們聽了這些話,讀了這些舉動,活活的一幅忌怒圖,掛在面前。這一種表現的力量,我們真不能不認為有點兒神秘。所謂藝術家的天才,或者就指這表現力而言。因為我們相信.與藝術家處同樣的環境.有同樣的善感善察的人很多很多,然而怎麼有的是藝術家,而其他的不是呢?不說別的,只以《紅樓夢》而論,後四十回之所以不及前八十回的,就因為表現力差的緣故。前八十回的文字處處是活潑的,而後四十回的文字往往是生澀的.即令是精彩的所在,然也沒曹雪芹文字的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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