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虛無主義思想
一部小說能誕生一門專門的學問,而且研究者不止搞文學的,還有搞政治的、搞哲學的、搞歷史的、搞醫學的等等,可見《紅樓夢》的價值。不同的人讀《紅樓夢》會有不同的體會和收穫,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1因而《紅樓夢》就有了階級鬥爭史、封建社會(家族)衰敗史、作者自傳、寶黛偉大的愛情悲劇等等不同的評價。
的確,從客觀上看,《紅樓夢》堪稱一部優秀的百科全書,它顯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底和豐富的各科知識。從主觀上說,曹雪芹作為一個出身於衰敗的貴族家庭且社會地位並不高的文學家,一方面他憤世,對社會現實不滿,另一方面他對現實又無可奈何,只好借助手中的一枝筆去抒發一下胸中的憤懣和無奈。由於時代的局限性,我們不能苛求作者具有馬克思主義者的思想觀點,當時的曹雪芹產生和許多歷朝歷代隱士一樣的虛無主義思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從這個角度講,我們可以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有著明顯虛無主義思想的憤世小說。
一、從《好了歌》與色空觀看《紅樓夢》的虛無主義思想
《紅樓夢》第一回中寫了姑蘇的一個鄉宦望族甄士隱,年過半百膝下只有一個三歲的女兒英蓮,卻不幸在元宵節丟失,之後又遭遇大火將家燒燬,無奈之下只好暫且移居岳父家,又常遭白眼。就在甄士隱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之時,一個跛足道人給他念了《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2
有一種觀點認為,這首《好了歌》宣揚了一種逃避現實的虛無主義思想。筆者以為,把其中的「逃避現實」改為「消極」更為恰當。從佛教和道教的觀點看,人們活在世上去努力地建功立業、發財致富,或貪戀妻妾,顧念兒孫,皆因被情慾所蒙蔽而不「覺悟」的緣故。跛足道人唱的這首《好了歌》就是要說明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但是現實又怎能逃避呢?人死了也就算了,但活著時錦衣玉食,出相入將,美人在旁,子孫滿堂又有什麼不好呢?即便是和尚道士又何嘗不願衣食無憂呢?不說別的,如果世人為了逃避現實果真都去做了和尚,幾十年後又有誰來接和尚的班呢?也就是那些家道中落或屢戰屢敗的人容易接受虛無主義的思想,或者逃避現實遁世出家,或者思想消極不思進取。同樣是虛無主義,逃避現實虛無得比較徹底,而消極則是有保留的虛無。
甄士隱聽了《好了歌》馬上心領神會,並做了更具體、更形象的解註:富貴的突然貧賤了,貧賤的又突然富貴了;年輕的突然衰老了,活著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無常,一切都是虛幻。想教訓兒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當強盜;想使女兒當個貴婦,可她偏偏淪為娼妓;想在官階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運難以捉摸,誰也逃脫不了它的擺佈。可是世上的人們仍不醒悟,還在你爭我奪,像個亂哄哄的戲台,鬧個沒完。這種思想觀點不僅對於當時封建社會中熱衷於追逐名利的那些人物,是當頭澆了一盆透心涼的冷水,就是對普通百姓追求高質量的生活也是一種打擊,讓人們感到對人生前途的困惑和無望,虛無主義對人們的消極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在《紅樓夢》第一回中,作者還借佛教的「色」「空」的觀念,對小說的總體走勢有所暗示,讀了《石頭記》後,「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3。空空道人所悟其實只有「空」、「色」、「情」三個字而已。這三個字與「好了歌」的虛無主義異曲同工,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全書的思想,並預示著全書故事情節的發生、發展和結尾。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四句話濃縮了曹雪芹在歷經家庭由盛而衰「大徹大悟」後對人生歷程的哲理思辨。在歷經家族由盛轉衰、大悲大喜的多次變故後,曹雪芹對社會和人生有了極其深刻的體悟,反映在《紅樓夢》中,他給小說設計了一個由「空」、「色」、「情」三個境界組成的紅樓世界。小說的全部人物、事件和情節均以「空」為起點和歸宿,以「色」為基礎,以「情」為中心,充分表現了曹雪芹在理想和信念遭受沉重打擊後的憤懣、無奈和消極的思想情緒。
在小說的前五回中,作者描寫了「無才補天」、「太虛幻境」以及「木石前盟」三個神話,並由此概括出「空」「色」和「情」這三重境界。
佛教認為,色包括色界和色心。色界就指是有形有聲有香有味有粗有細有軟有硬的宏觀物質世界與微觀的物質世界。色心就是色界萬物背後所隱藏的理和人對在色界中物與理的受、想、行、識。在小說中,「色」是基礎,是作品的物質內容,也是大觀園中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的現實基礎。然而作者在小說中借佛家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將「色」與「空」聯繫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作者的虛無主義思想。
「情」是中心,是曹雪芹傾力描寫的具體的世界,在「色」的基礎上產生又超越了「色」的世界,是寶玉、黛玉這些少男少女們喜怒哀樂的聖地。正因為小說對寶黛愛情描寫得如詩如歌,才有人說《紅樓夢》就是一部描寫寶黛愛情的作品。儘管小說描寫了反封建的偉大愛情,描寫了大觀園乃至整個四大家族的悲歡離合,但結果仍免不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需是了」4。這種「好便是了」的虛無主義思想,與作者的身世和遭遇是密切相關的。
曹雪芹是一個偉大文學家,但他不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的大背景和自己家族由盛而衰的小背景下,作者產生一些虛無主義的消極思想實在是太正常了,我們不能用今天馬克思主義的標準去要求作者。因此作者在經歷過一番人生歷程後,把「色」、「情」世界的一切,包括人生的悲歡離合、興衰際遇、愛恨情仇,人生自彼岸到此岸,再經此岸達彼岸的整個歷程寫成紅樓一夢,也就不足為奇了!由此我們也不難看出,曹雪芹將《石頭記》更名為《紅樓夢》正契合了貫穿中國傳統文化中「人生如夢」的儒道哲學思考。
二、《紅樓夢》的虛無主義思想實質辨析
作為唯物主義者,我們要勇於承認現實,《紅樓夢》肯定是宣揚了消極的虛無主義思想,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曹雪芹不僅單純地宣揚消極的虛無主義思想,同時也表達了強烈的對黑暗社會現實的憤恨和不滿以及對理想生活的嚮往。
《紅樓夢》這部作品所反映的社會歷史背景是歷史上所謂的「康乾盛世」。當時的中國是處在封建社會開始分解、從封建經濟體系內部生長起來的資本主義經濟因素正在萌芽的時期,此時,在封建經濟內部生長著新的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萌芽,不僅代表著資本主義生產關係萌芽狀態的新興的社會力量有了發展,同封建主義思想意識相對立的先進思想也明顯地發展了,當時社會除了農民和地主的主要矛盾以外,還存在著代表資本主義生產關係萌芽狀態的新興社會力量和封建統治的矛盾,這種種矛盾也無可避免地在小說中得到體現。
我們知道,清代所謂的「康乾盛世」,表面看起來是歌舞昇平,一派盛世景象,實際上是清朝盛極而衰的轉折期,也是它的內在矛盾和外部矛盾開始充分暴露的時期。這時的大清朝就如同《紅樓夢》第二回中古董商人冷子興嘴裡的榮寧二府一樣,「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當時清朝的統治者也看到了這一點,為了維護清朝的封建統治,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對漢人大興文字之獄,前後有十七起之多,並且到處搜集成千成萬的「反書」,這當然會使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有所顧忌,不得不將真事隱起,讓讀者看到一個假語村。認清這個事實,有助於認清《紅樓夢》中虛無主義思想的實質。
《紅樓夢》中有一首著名的絕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許多紅學家都把這首詩當做研究《紅樓夢》的重要依據。確實,我們應該透過「滿紙荒唐言」,去細品「其中味」,才能正確認識小說中宣揚「虛無主義思想」的實質。
「滿紙荒唐言」當是作者為了逃避「文字獄」而加的一層偽裝,還可以看做是對小說中所宣揚的虛無主義思想的一種否定。這豈不是自相矛盾?我們可以認為這種矛盾正是作者真實心理的反映。人類世界本身就是由矛盾組成的,沒有矛盾就沒有人類世界。以《好了歌》為例,其中虛無主義思想的流露是十分明顯的,但是我們還不能簡單地把它視為完全消極的東西去徹底批判它。因為這首《好了歌》不僅反映了消極的思想,也體現了作者對當時黑暗社會現實的一種批判,儘管這是一種消極的批判,也有其積極的因素。曹雪芹出身於封建貴族世家,親自經歷了自己這個貴族家庭由興盛到衰敗的苦痛,由此看到了所謂「康乾盛世」隱藏的罪惡和危機。《好了歌》便是作者看到想到的社會現實的一種反映形式,作者在其中的感情是很複雜的。他懷著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創造了一個如詩如畫的大觀園,塑造了一批善良純潔的少女形象,描繪了很多令人嚮往的生活場景,歌唱了純潔美好的男女愛情。從這裡我們看到了一個熱愛生活、情趣高雅的曹雪芹。另一方面,作者也描寫了一群封建勢力的代表,對他們維護封建專制、圖財害命、荒淫貪婪的行為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可是到了最後,無論是美好的還是醜惡的,全都毀滅了,這就使曹雪芹陷入一種無可名狀的精神痛苦之中。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再來讀作者所寫的《好了歌》,就能理解為什麼作者一面喊著世上沒有什麼「好」,因為「好」就是「了」,就是「空」,就是什麼也沒有,自己的身世是明證,四大家族的衰敗是明證,寶黛愛情的悲劇也是明證;一面又讓讀者透過表面的文字看到隱隱約約寫著的對社會現實的不滿和批判。曹雪芹這樣寫固然有避禍的原因,但是對現實的無奈和對現實的不滿也實實在在地讓他矛盾和痛苦。我們可以認為,《紅樓夢》中儘管有宣揚虛無主義的消極一面,但與四大皆空的和尚之類有著本質的不同,否則的話,中國文學史上就不會有這麼一部博大精深的《紅樓夢》。
「一把辛酸淚」則是作者品味人生真情實感的流露。曹雪芹同普通人一樣,也嚮往如詩如畫、自由自在的仙境,也渴望能永久擁有祥和快樂、心情舒暢的大觀園,然而現實是殘酷無情的,原本聲名顯赫、生活優裕的大家族迅速崩潰,而且是無可逆轉,怎能不讓人辛酸呢?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存在決定意識,文學反映生活。列寧在評價托爾斯泰時說:「托爾斯泰的思想,是我們的農民起義的弱點和缺點的一面鏡子,是家長制農村的軟弱和勤勞莊稼漢的習以為常的懦弱的反映。」5同理,曹雪芹的思想也是當時社會的一面鏡子,也是當時社會現實的反映。
我們還可以從書中對和尚道士的有關描寫中去解作者虛無主義的「其中味」。首先看《紅樓夢》第一回中對現實中預知未來神通廣大的一僧一道的描寫,雖說這一僧一道來無影去無蹤,似乎天下大事盡在掌握之中,然而小說在塑造其形象時卻有一絲不敬之意:「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沒有一個體健貌端的。再看書中對鐵檻寺、饅頭庵、清虛觀等佛道聖地的描寫,到處是烏七八糟。《紅樓夢》第十五回,寧府辦喪事來到鐵檻寺,那一邊和尚大做法事,超度亡人,這一邊靜虛老尼卻借鳳姐來饅頭庵歇息之機管起了人間俗事,老尼用三千兩銀子攻克了王熙鳳,王熙鳳利用寧府的地位收人錢財與人消災,硬是拆散一段姻緣。老尼名為靜虛,卻既不靜,也不虛,可見即便是老尼姑也不是完全信奉四大皆空的虛無主義的。
因此,我們對《紅樓夢》中的宣揚消極的虛無主義應當全面辯證地去分析,由於歷史條件的限制,曹雪芹雖然看到了社會存在的巨大危機,自己卻無力回天徒歎奈何,一面追求美好社會,一面又在無奈中痛苦,反映在《紅樓夢》中,就有了一面宣揚消極的虛無主義,一面歌頌純真愛情和理想生活的矛盾思想的表現。